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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復集 [清]嚴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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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復(1853——1921),原名宗光,字又陵,後改名復,字幾道,福建侯官人。少年時期,嚴復考入了福州馬尾船政學堂,接受了嚴格的自然科學的教育。1877年到1879年,嚴復等被公派到英國留學,先入普茨毛斯大學,後轉到格林威治海軍學院。留學期間,嚴復對英國的社會政治發生興趣,涉獵了大量資產階級政治學術理論,尤為讚賞達爾文的進化論。回國後,嚴復致力於海軍教育事業,但一直得不到當時掌權的洋務派的重用。甲午戰爭後,中國的戰敗深深地刺激了嚴復,他以深邃的西學素養,連續發表政論文章,倡新叛舊,尊民貶君,在當時思想界產生了振聾發聵的影響。同時,他翻譯《天演論》,以「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生物進化理論闡發其救亡圖存的觀點,提倡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自強自立。其後,他又陸續翻譯了亞當‧斯密的《原富》、斯賓塞的《群學肄》、孟德斯鳩的《法意》等,首次把西方的古典經濟學、政治學理論以及自然科學和哲學理論較為系統地引入中國,啟蒙與教育了一代國人。辛亥革命後,京師大學堂改名為北京大學。1912年嚴復被任命為北大校長,體現了嚴復在當時思想界和學術界的令人信服的顯赫地位。此時嚴復的中西文化比較觀走向成熟,開始進入自身反省階段,趨向對傳統文化的復歸。他擔憂中國喪失本民族的「國種特性」會「如魚之離水而處空,如蹩跛者之挾拐以行,如短於精神者之恃鴉片為發越,此謂之失其本性,」而「失其本性未能有久存者也。」 因此,他對中國故有文化傾注對了深厚的情感和期望。直到臨終,他在遺囑中尚稱:「須知中國不滅,舊法可損益,必不可叛。」對中華民族及其文化的復興充滿了信心。

目錄

 論世變之亟

 原強

  附:原強修訂稿

 辟韓

 原強續篇

 救亡決論

 論治學治事宜分二途

 論譯才之難

 原進

 西學門徑功用

 界說五例

 斯密亞丹傳

 孟德斯鳩傳

 原敗

 教育與國家之關係

 憲法大義

 《蒙養鏡》序

 原貧

  天演進化論

  論社會為有機體

 天演論序

  吳序

  自序

  譯例言

 天演論上

  導言一 察變

  導言二 廣義

  導言三 趨異

  導言四 人為

  導言五 互爭

  導言六 人擇

  導言七 善敗

  導言八 烏托邦

  導言九 汰蕃

  導言十 擇難

  導言十一 蜂群

  導言十二 人群

  導言十三 制私

  導言十四 恕敗

  導言十五 最旨

  導言十六 進微

  導言十七 善群

  導言十八 新反

 天演論下

  論一 能實

  論二 憂患

  論三 教源

  論四 嚴意

  論五 天刑

  論六 佛釋

  論七 種業

  論八 冥往

  論九 真幻

  論十 佛法

  論十一 學派

  論十二 天難

  論十三 論性

  論十四 矯性

  論十五 演惡

  論十六 群治

  論十七 進化

 附:《天演論》手稿

  赫胥黎治功天演論序

  譯例

  卷上

   卮言一

   卮言二

   卮言三

   卮言四

   卮言五

   卮言六

   卮言七

   卮言八

   卮言九

   卮言十

   卮言十一

   卮言十二

   卮言十三

   卮言十四

   卮言十五

   卮言十六

   卮言十七

   卮言十八

  卷下

   論一

   論二

   論三

   論四

   論五

   論六

   論七

   論八

   論九

   論十

   論十一

   論十二

   論十三

   論十四

   論十五

   論十六

   論十七

嚴復集 [清]嚴復

論世變之亟

  嗚呼!觀今日之世變,蓋自秦以來未有若斯之亟也。夫世之變也,莫知其所由然,強而名之曰運會。運會既成,雖聖人無所為力,蓋聖人亦運會中之一物。既為其中之一物,謂能取運會而轉移之,無是理也。彼聖人者,特知運會之所由趨,而逆睹其流極。唯知其所由趨,故後天而奉天時;唯逆睹其流極,故先天而天不違。於是裁成輔相,而置天下於至安。後之人從而觀其成功,遂若聖人真能轉移運會也者,而不知聖人之初無有事也。即如今日中倭之搆難,究所由來,夫豈一朝一夕之故也哉!

  嘗謂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斷乎不可合者,莫大於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勝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亂、一盛一衰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進無疆,既盛不可復衰,既治不可復亂,為學術政化之極則。蓋我中國聖人之意,以為吾非不知宇宙之為無盡藏,而人心之靈,苟日開瀹焉,其機巧智能,可以馴致於不測也。而吾獨置之而不以為務者,蓋生民之道,期於相安相養而已。夫天地之物產有限,而生民之嗜欲無窮,孳乳寖多,鐫日廣,此終不足之勢也。物不足則必爭,而爭者人道之大患也。故寧以止足為教,使各安於樸鄙顓蒙,耕鑿焉以事其長上,是故春秋大一統。一統者,平爭之大局也。秦之銷兵焚書,其作用蓋亦猶是。降而至於宋以來之制科,其防爭尤為深且遠。取人人尊信之書,使其反覆沈潛,而其道常在若遠若近、有用無用之際。懸格為招矣,而上智有不必得之憂,下愚有或可得之慶,於是舉天下之聖智豪傑,至凡有思慮之倫,吾頓八紘之網以收之,即或漏吞舟之魚,而已暴鰓斷鰭,頹然老矣,尚何能為推波助瀾之事也哉!嗟乎!此真聖人牢籠天下,平爭泯亂之至術,而民智因之以日窳,民力因之以日衰。其究也,至不能與外國爭一日之命,則聖人計慮之所不及者也。雖然,使至於今,吾為吾治,而跨海之汽舟不來,縮地之飛車不至,則神州之眾,老死不與異族相往來。富者常享其富,貧者常安其貧。明天澤之義,則冠履之分嚴;崇柔讓之教,則囂凌之氛泯。偏災雖繁,有補苴之術;萑苻雖夥,有剿絕之方。此縱難言郅治乎,亦用相安而已。而孰意患常出於所慮之外,乃有何物泰西其人者,蓋自高顙深目之倫,雜處此結衽編發之中,則我四千年文物聲明,已渙然有不終日之慮。逮今日而始知其危,何異齊桓公以見痛之日,為受病之始也哉!

  夫與華人言西治,常苦於難言其真。存彼我之見者,弗察事實,輒言中國為禮義之區,而東西朔南,凡吾王靈所弗屆者,舉為犬羊夷狄,此一蔽也。明識之士,欲一國曉然於彼此之情實,其議論自不得不存是非善否之公。而淺人怙私,常詈其譽仇而背本,此又一蔽也。而不知徒塞一己之聰明以自欺,而常受他族之侵侮,而莫與誰何。忠愛之道,固如是乎?周孔之教,又如是乎?公等念之,今之夷狄,非猶古之夷狄也。今之稱西人者,曰彼善會計而已,又曰彼擅機巧而已。不知吾今茲之所見所聞,如汽機兵械之倫,皆其形下之粗跡,即所謂天算格致之最精,亦其能事之見端,而非命脈之所在。其命脈雲何?苟扼要而談,不外於學術則黜偽而崇真,於刑政則屈私以為公而已。斯二者,與中國理道初無異也。顧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則自由不自由異耳。

  夫自由一言,真中國歷古聖賢之所深畏,而從未嘗立以為教者也。彼西人之言曰:唯天生民,各具賦畀,得自由者乃為全受。故人人各得自由,國國各得自由,第務令毋相侵損而已。侵人自由者,斯為逆天理,賊人道。其殺人傷人及盜蝕人財物,皆侵人自由之極致也。故侵人自由,雖國君不能,而其刑禁章條,要皆為此設耳。中國理道與西法自由最相似者,曰恕,曰絜矩。然謂之相似則可,謂之真同則大不可也。何則?中國恕與絜矩,專以待人及物而言。而西人自由,則於及物之中,而實寓所以存我者也。自由既異,於是群異叢然以生。粗舉一二言之:則如中國最重三綱,而西人首明平等;中國親親,而西人尚賢;中國以孝治天下,而西人以公治天下;中國尊主,而西人隆民;中國貴一道而同風,而西人喜黨居而州處;中國多忌諱,而西人眾譏評。其於財用也,中國重節流,而西人重開源;中國追淳樸,而西人求歡虞。其接物也,中國美謙屈,而西人務發舒;中國尚節文,而西人樂簡易。其於為學也,中國誇多識,而西人尊新知。其於禍災也,中國委天數,而西人恃人力。若斯之倫,舉有與中國之理相抗,以並存於兩間,而吾實未敢遽分其優絀也。

  自勝代末造,西旅已通。迨及國朝,梯航日廣。馬嘉尼之請不行,東印度之師繼至。道成以降,持驅夷之論者,亦自知其必不可行,群喙稍息,於是不得已而連有廿三口之開。此郭侍郎《罪言》所謂:「大地氣機,一發不可復遏。士大夫自怙其私,求抑遏天地已發之機,未有能勝者也。」自蒙觀之,夫豈獨不能勝之而已,蓋未有不反其禍者也,惟其遏之愈深,故其禍之發也愈烈。不見夫激水乎?其抑之不下,則其激也不高。不見夫火藥乎?其塞之也不嚴,則其震也不迅。三十年來,禍患頻仍,何莫非此欲遏其機者階之厲乎?且其禍不止此。究吾黨之所為,蓋不至於滅四千年之文物,而馴致於瓦解土崩,一渙而不可復收不止也。此真泯泯者智慮所萬不及知,而聞斯之言,未有不指為奸人之言,助夷狄恫喝而扇其焰者也。

  夫為中國之人民,謂其有自滅同種之為,所論毋乃太過?雖然,待鄙言之。方西人之初來也,持不義害人之物,而與我搆難,此不獨有識所同疾,即彼都人士,亦至今引為大詬者也。且中國蒙累朝列聖之庥,幅員之廣遠,文治之休明,度越前古。游其宇者,自以謂橫目冒耏之倫,莫我貴也。乃一旦有數萬里外之荒服島夷,鳥言夔面,飄然戾止,叩關求通,所請不得,遂而突我海疆,虜我官宰,甚而至焚毀宮闕,震驚乘輿。當是之時,所不食其肉而寢其皮者,力不足耳。謂有人焉,伈伈俔俔,低首下心,講其事而咨其術,此非病狂無恥之民,不為是也。是故道鹹之間,斥洋務之汗,求驅夷之策者,智雖囿於不知,術或操其已促,然其人謂非忠孝節義者徒,殆不可也。然至於今之時,則大異矣。何以言之?蓋謀國之方,莫善於轉禍而為福,而人臣之罪,莫大於苟利而自私。夫士生今日,不睹西洋富強之效者,無目者也。謂不講富強,而中國自可以安;謂不用西洋之術,而富強自可致;謂用西洋之術,無俟於通達時務之真人才,皆非狂易失心之人不為此。然則印累綬若之徒,其必矯尾厲角,而與天地之機為難者,其用心蓋可見矣。善夫!姚郎中之言曰:「世固有寧視其國之危亡,不以易其一身一瞬之富貴。」故推鄙夫之心,固若曰:危亡危亡,尚不可知;即或危亡,天下共之。吾奈何令若輩志得,而自退處無權勢之地乎?孔子曰:「苟患失之,無所不至。」故其端起於大夫士之怙私,而其禍可至於亡國滅種,四分五裂,而不可收拾。由是觀之,僕之前言,過乎否耶?噫!今日倭禍特肇端耳。俄法英德,旁午調集,此何為者?此其事尚待深言也哉?尚忍深言也哉!《詩》曰:「其何能淑,載胥及溺。」又曰:「瞻烏靡止。」心搖意郁,聊復云云,知我罪我,聽之閱報諸公。

原強

  今之扼腕奮舌,而講西學,談洋務者,亦知五十年以來,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遠之可以利民經國之一大事乎?

  達爾文者,英國講動植之學者也。承其家學,少之時,周歷寰瀛。凡殊品詭質之草木禽魚,褎〔裒〕集甚富。窮精眇慮,垂數十年而著一書,名曰《物類宗衍》。自其書出,歐美二洲幾於無人不讀,而泰西之學術政教,為之一斐變焉。論者謂達氏之學,其彰人耳目,改易思理,甚於奈端氏之天算格致,殆非溢美之言也。其為書證闡明確,厘然有當於人心。大旨謂:物類之繁,始於一本。其日紛日異,大抵牽天系地與凡所處事勢之殊,遂至闊絕相懸,幾於不可復一。然此皆後天之事,因夫自然,而馴致若此者也。書所稱述,獨二篇為尤著,西洋綴聞之士,皆能言之。其一篇曰《爭自存》,其一篇曰《遺宜種》。所謂爭自存者,謂民物之於世也,樊然並生,同享天地自然之利。與接為構,民民物物,各爭有以自存。其始也,種與種爭,及其成群成國,則群與群爭,國與國爭。而弱者當為強肉,愚者當為智役焉。迨夫有以自存而克遺種也,必強忍魁桀,捷巧慧,與一時之天時地利洎一切事勢之最相宜者也。且其爭之事,不必爪牙用而殺伐行也。習於安者,使之處勞,狙於山者,使之居澤,不再傳而其種盡矣。爭存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占最繁之種,風氣漸革,越數百年,或千餘年,消磨歇絕,至於靡有孑遺,如卵學家所見之占禽古獸是已。此微禽獸為然,草木亦猶是也;微動植二物為然,而人民亦猶是也。人民者,固動物之一類也。達爾文氏總有生之物,而標其宗旨,論其大凡。

  而又有錫彭塞者,亦英產也,宗其理而大闡人倫之事,幟其學曰「群學。」「群學」者何?荀卿子有言:「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以其能群也。」凡民之相生相養,易事通功,推以至於兵刑禮樂之事,皆自能群之性以生,故錫彭塞氏取以名其學焉。約其所論,其節目支條,與吾《大學》所謂誠正修齊治平之事有不期而合者,第《大學》引而未發,語而不詳。至錫彭塞之書,則精深微妙,繁富奧衍。其持一理論一事也,必根柢物理,徵引人事,推其端於至真之原,究其極於不遁之效而後已。於一國盛衰強弱之故,民德醇漓翕散之由,尤為三致意焉。於五洲之治中,狉榛蠻夷,以至著號最強之國,指斥發麾,十九罄盡。而獨於中國之治嘿如也,此亦於其所不知,則從蓋闕之義也。錫彭塞殫畢生之精力,閱五十載而後成書。全書之外,雜著叢書又十餘種,有曰《動〔勸〕學篇》者,有曰《明民要論》者,以卷帙之不繁而誦讀者為尤眾。《動〔勸〕學篇》者,勸治群學之書也。其大恉以謂:大下沿流溯源,執因求果之事,惟於群學為最難。有國家者,施一政,著一令,其旨本以坊民也,本以拯弊也,而所期者每不可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及歷時久而曲折多,其利害蕃變,遂有不可究詰者。是故不明群學之理,不獨率由舊章者非也,而改弦更張者,乃瘉誤,因循鹵莽二者必與居一焉。何則?格致之學不先,褊僻之情未去,束教拘虛,生心害政,固無往而不誤人家國者也。是故欲治群學,且必先有事於諸學焉。非為數學、名學,則其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數也;非為力學、質學,則不知因果功效之相生也。力學者,所謂格致七〔之〕學是也。炙〔質〕學者,所謂化學是也。名數力炙〔質〕四者已治矣,然其心之用,猶審於寡而熒於紛,察於近而迷於遠也,故非為天地人三學,則無以盡事理之悠久博大與蕃變也,而三者之中,則人學為尤急切,何則?所謂群者,固積人而成者也。不精於其分,則末由見於其全。且一群一國之成之立也,其間體用功能,實無異於生物之一體,大小雖殊,而官治相準。故人學者,群學入德之門也。人學又析而為二焉:曰生學,曰心學。生學者,論人類長養孳乳之大法也。心學者,言斯民知行感應之秘機也。蓋一人之身,其形神相資以為用;故一國之立,亦力德相備而後存;而一切政治之施,與其強弱盛衰之跡,特皆如釋民所謂循業發現者耳,夫固有為之根而受其蘊者也。夫唯此數學者明,而後有以事群學,群學治,而後能修齊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進於到治馨香之極盛也。嗚呼!美矣!備矣!自生民以來,未有若斯之懿也。雖文、周生今,未能捨其道而言治也。

  嗚呼!中國至於今日,其積弱不振之勢,不待智者而後明矣。深恥大辱,有無可諱焉者。日本以寥寥數艦之舟師,區區數萬人之眾,一戰而翦我最親之藩屬,再戰而陪京戒嚴,三戰而奪我最堅之海口,四戰而覆我海軍。今者款議不成,而畿輔且有旦暮之警矣。則是民不知兵而將帥乏才也。曩者天子嘗赫然震怒矣,思有以更置之。而內之則殿閣宰相以至六部九卿,外之洎廿四行省之督撫將軍,乃無一人焉足以勝禦侮之任者。深山猛虎,徒虛論耳。夫如是尚得謂之國有人焉哉!兵連僅逾年耳,而乃公私赤立,洋債而外,尚不能無擾閭閻,是財匱而蹈前明之覆轍也。夫一國猶一身也,擊其首則四肢皆應,刺其腹則舉體知亡。而南北雖屬一君,彼是居然兩戒。首善震矣,四海晏然,視邦國之顛危,若秦越之肥瘠。則是臣主君民之勢散,而相愛相保之情薄也。將不素講,士不素練,器不素儲。一旦有急,蟻附蜂屯,授以外洋之快槍機炮,則扦格而不操,窒塞而毀折。故其用之也,轉不如陋鈍之抬槍。而昧者不知,遂詡詡然曰:是內地之利器也。又有人焉,以謂吾習一槍之有准,遂可以司命三軍,且大布其言以懾敵。此其所見,尚何足與言今日之軍械也哉!更何足與言戰陳之事也哉!夫督曰制軍,撫曰撫軍,皆將帥也,其居其名不習其事乃如此。十年已來,朝廷闕政亦已多矣。其謀謨廟廊,佐上出令者,與下為市翹污濁苞苴之行以為天下標準,且靦然曰:弊者,固中國之所以養天下者也。此其言是率中國舉為穿窬而後已也。即目擊甚不道之政,亦謂吾已無可奈何於吾君,或為天下後世所共諒。且此數公者,又非不知與亂同事之罔不亡也。正如息夫躬所言:「以狗馬齒保目所見。」苟幸及吾身之無親見而已,而國家億萬年之基,由此而臬兀焉,非所恤矣,而孰謂是區區者之尚不餘畀耶!至所謂天子顧問獻替之臣,則於時事時勢國家所視以為存亡安危者,皆茫然無異瞽人之捕風。其於外洋之事,固無責矣。所可異者,其於本國本朝與其職分所應知應明之事,亦未嘗稍留意焉一考其情實。是故有所論列,則啽囈稚駘,傳聞遠方,徒資笑虐。有所彈劾,則道聽塗說,矯誣氣矜。人經朝廷數十年之任事,在輦轂數百里之中,於其短長功罪、得失是非,昏然毫未有知。徒尚囂,自鳴忠讜。而一時之論,亦以忠讜稱之,此皆文武百執事天子緩急所恃以為安者,其人材又如此。至其中趨時者流,自命俊傑,則矜其淺嘗,誇為獨得,徒取外洋之疑似,以亂人主之聰明。而尤不肖者,則竊幸世事之糾紛,又欲因之以為利。求才亟,則可以僥倖而驟遷,興作多,則可以居間以自潤。凡此云云,其皆今日逆耳之篤論,抑為鄙人喪心之妄言也。

  夫人才求之於有位之人,既如此矣。意者沈廢伏匿於草野閭巷之間,乃轉而求之,則消乏彫亡,存一二於千萬之中,即竟謂之無,亦蔑不可審矣。神州九萬里之地,四百兆之民,此廓廓者徒土荒耳,是熙熙者徒人滿耳。尚自謂吾為冠帶之民,靈秀所錘,孔孟之所教,禮義之所治,抑何其無愧而不知恥也。夫疆場之事,一彼一此,戰敗何足以悲。今且無論往古,即以近事明之:八百三十年,日耳曼不嘗敗於法國乎?不三十年,灑恥覆亡,蔚為強國。八百六十餘年,法蘭西不嘗破於德國乎?不二十年,救敝扶傷,褎然稱富,論世之士,謂其較拿破侖之日為逾強也。然則戰敗又烏足悲哉!所可悲者,民智之已下,民德之已衰,與民氣之已困耳,雖有聖人用事,非數十百年薄海知亡,上下同德,痛刮除而鼓舞之,終不足以有立。而歲月悠悠,四鄰耽耽〔眈眈〕,恐未及有為,而已為印度、波蘭之續;將錫彭塞之說未行,而達爾文之理先信,況乎其未必能遂然也。吾輩一身即不足惜,如吾子孫與中國之人種何!於戲!天地父母,山川神靈,其尚無相茲下士民以克誘其衷,鹹俾知奮!

  聞前言者造而開〔問〕余曰:甚矣先生之言,無異杞人之憂天墜也!今夫異族之為中國患,不自今日始也。自三代以迄漢氏,南北狺狺,互有利鈍。雖時見侵,無損大較,固無論已。魏晉不綱,有五胡之亂華,大河以北,淪於旃裘羶酪者近數百年。當是之時,哀哀黔首,衽革枕戈,不得喙息,蓋幾靡有孑遺,耗矣!息肩於唐,載庶載富。及至李氏末造,趙宋始終,其被禍乃尤烈。金源女真更盛迭帝。青吉斯汗崛起鄂諾,威憺歐洲。忽必烈汗薦食小朝,混一華夏,南奄身毒,北暨俄羅,幅員之大,古未有也。然而塊肉淪喪,不及百年,長城以南,復歸漢產。至國朝龍興遼沈,聖哲篤生,母我群黎,革明弊政,湛恩汪穢,蓋三百祀於茲矣。此皆著自古昔者也。其間遞嬗,要不過一姓之廢興,而人民則猶此人民,聲教則猶古聲教,然則即今無諱,損益可知。林林之眾,詎無□類!而吾子聳於達爾文氏之邪說,一將謂其無以自存,再則憂其無以遺種,此何異眾人熙熙,方登春台,而吾子被發狂叫,白晝見魅也哉?不然,何所論之怪誕不經,獨不慮旁觀者之閔笑也?況夫昭代厚澤深仁,隆基方永,景命未改,謳歌所歸,事又萬萬不至此。殷憂正所以啟聖明耳,何直為此叫叫也?且而不見回部之土耳其乎?介夫俄與英之間,壤地日蹙,其偪也可謂至矣,然不聞其遂至於亡國滅種,四分五裂也,則又何居?吾子念之,物強者死之徒,事窮者勢必反,天道剝復之事,如反覆手耳。安知今之所謂強鄰者不先笑後號咷,而吾子漆歎嫠憂,所貶君而自損者,不俯吊而仰賀乎?

  余應之曰:唯唯,客之所以袪吾惑者,可謂至矣!雖然,願請間,得為客深明之。若客者,信所謂明於古而暗於今,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姑微論客之所指為異族者之非異族。蓋天下之大種四:黃、白、赭、黑是也。北並乎錫伯利亞,南襟乎中國海,東距乎太平洋,西苞乎崑崙墟,黃種之所居也。其為人也,高顴而淺鼻,長目而強發。烏拉以西,大秦舊壤,白種之所產也。其為人也,紫髯而碧眼,隆准而深眶。越裳、交趾以南,東縈呂宋,西拂痕都,其間多島國焉,則赭種之民也。而黑種最下,則亞非利加及繞赤道諸部,所謂黑奴是矣。今之滿、蒙、漢人,皆黃種也。由是言之,則中國者,遂〔邃〕古以還,固一種之所君,而未嘗或淪於非類,區以別之,正坐所見隘耳。彼三代、春秋時,秦、徐、燕、越、吳、楚、閩、濮,胥戎狄矣,又烏足以為典要也哉!第就令如客所談,客尚不知種之相強弱者,其故有二:有鷙悍長大之強,有德慧術智之強;有以質勝者,有以文勝者。以質勝者,遊牧射獵之民是也。其國之君民上下,截然如一家之人,憂則相恤,難則相赴。生聚教訓之事,簡而不詳,騎射馳騁,雲屯飆散,旃毳肉酪,養生之具,益力耐寒。故其為種樂戰而輕死,有魁傑者要約而驅使之,其勢可以強天下。雖然,強矣,而未進夫化也。若夫中國之民,則進夫化矣,而文勝之國也。耕鑿蠶織,城郭邑居,於是有刑政禮樂之治,有庠序學校之教。通功易事,四民乃分。其文章法令之事,歷變而愈繁,積久而益富,養生送死之資無不具也,君臣上下之分無不明也,冠婚喪祭之禮無不舉也。故其民也媮生而畏法,治之得其道則易以相安,失其道亦易以日窳,是故及其敝也,每轉為質勝者之所制。然而此中之安富尊榮,聲明文物,固遊牧射獵者所心慕而遠不逮者也。故其既入中國也,雖名為之君,然數傳而後,其子若孫,雖有祖宗之遺令切誡,往往不能不厭勞苦而事逸樂,棄惇德而染澆風,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其不漸靡而與漢物化者蓋已寡矣。善夫蘇子瞻之言曰:「中國以法勝,而匈奴以無法勝。」然其無法也,始以自治則有餘,迨既入中國而為之君矣,必不能棄中國之法,而以無法之治治之也,遂亦入於法而同受其敝焉。此中國所以經其累勝以常自若,而其化轉以日廣,其種轉以日滋。何則?物固有無形之相勝,而親為所勝者每身歷其境而未之或知也。是故取客之言而詳審之,則謂異族常受制於中國也可,不可謂異族制中國也。

  然而至於至今之西洋,則與是斷斷乎不可同日而語矣。彼西洋者,無法與法並用而皆有以勝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觀之,則捐忌諱,去煩苛,決壅敝,人人得以行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勢不相懸,君不甚尊,民不甚賤,而聯若一體者,是無法之勝也。自其官工商賈章程明備觀之,則人知其職,不督而辦,事至纖悉,莫不備舉,進退作息,未或失節,無間遠邇,朝令夕改,而人不以為煩,則是以有法勝也。其民長大鷙悍既勝我矣,而德慧術知較而論之,又為吾民所必不及。故凡所謂耕鑿陶冶,織紝樹牧,上而至於官府刑政,戰鬥轉輸,凡所以保民養民之事,其精密廣遠,較之中國之所有所為,其相越之度,有言之而莫能信者。且其為事也,又一一皆本之學術;其為學術也,又一一求之實事實理,層累階級,以造於至大至精之域,蓋寡一事焉可坐論而不可起行者也。推求其故,蓋彼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一洲之民,散為七八,爭雄並長,以相磨淬,始於相忌,終於相成,各殫智慮,此日異而彼月新,故能以法勝矣,而不至受法之敝,此其所以為可畏也。

  往者中國之法與無法遇,故中國常有以自勝;今也彼亦以其法與吾法遇,而吾法乃頹墮蠹朽膛〔瞠〕乎其後也,則彼法日勝而吾法日消矣。此曩者所以有四千年文物儽然不終日之歎也,此豈徒客之所甚恨!石介有言:「吾豈狂癡也者。」但天下事既如此矣,則安得塞耳塗目,不為吾同胞者垂涕泣而一道之耶!且客過矣,吾所謂無以自存,無以遺種者,夫豈必「死者以國量平〔乎〕澤若蕉」而後為爾耶?第使彼常為君,而我常為臣,彼常為雄而我常為雌,我耕而彼食其實,我勞而彼享其逸,以戰則我居先,為治則我居後,彼且以我為天之僇民,謂是種也固不足以自由而自治也。於是束縛馳驟,奴使而虜用之,使吾之民智無由以增,民力無由於奮,是蚩蚩者長為此困苦無聊之眾而已矣。夫如是,則去無以自存無以遺種也,其間幾何?不然,夫豈不知其不至於無□類也,彼黑與赭且常存於兩間矣,矧夫四百兆之黃也哉!民固有其生也不如其死,其存也不如其亡,貴賤苦樂之間異耳。

  且物之極也,必有其所由極,勢之反也,必有其所由反。善保其強,則強者正所以長存;不善用其柔,則柔者正所以速死。彼《周易》否泰之數,老氏雄雌之言,固聖智者之妙用微權,而非無所事事俟其自至之謂也。無所事事而俟其自至者,正《太甲》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者耳,天固不為無衣者減寒,歲亦不為不耕者減饑也。客亦知之否耶?至土耳其之所以尚存,則彼之穆哈驀德,固以敢死為教,而以武健嚴酷之道狙其民者也。故文不足而質有餘,術知雖無可言,而鷙悍勝兵尚足有以自立,故雖介兩雄乎而滅亡猶未也。然而日侵月削,所存蓋亦僅矣。若我中國,則軍旅之事,未之學矣,又烏得以上耳其自廣也哉!

  雖然,使今有人焉,憤中國之積貧積弱,攘臂言曰:曷不使我為治?使我為治,則可以立致富強而厚風俗。然則其道何由?曰:中國之所不振者,非法不善也,患在奉行不力而已。祖宗之成憲有在,吾將遵而用之而加實力焉。於是督責之政行,而刺舉之事興。如是而期之十年,吾知中國之貧與弱猶自若也。何則?天下之勢,猶水之趨下,夫已浩浩然成江河矣,乃障而反之使之在山,此人力之所不勝也。

  乃又有人焉曰:法制者,聖人之芻狗也,一陳而不可復用。天下之勢已日趨於混同矣,吾欲富強,西洋富強之政有在也,何不踵而用之。於是其於朝也,則建民主,開議院;其於野也,則合公司,用公舉。練通國之兵以禦侮,加什二之賦以足用。如是而亦期之以十年,吾知中國之貧與弱有彌甚者。

  今夫人之身,惰則窳,勞則強,固常理也。而使病夫焉日從事於超距贏越之間,則有速其死而已。中國者,固病夫也。且其事有不能以自行者,蘇子瞻知之矣。其言曰:「天下之禍,莫大於上作而下不應。上作而下不應,則上亦將窮而自止。」錫彭塞亦言曰:「富強不可為也,特可以致致者何?相其宜,動其機,培其本根,衛其成長,使其效不期而自至。」今夫民智已下矣,民德已衰矣,民力已困矣。有一二人焉,謂能旦暮為之,無是理也。何則?有一倡而無群和也。是故雖有善政,莫之能行。善政如草木,置其地而能發生滋大者,必其天地人三者與之合也,否則立槁而已。王介甫之變法,如青苗,如保馬,如雇役,皆非其法之不良,其意之不美也,其浸淫馴致大亂者,坐不知其時之風俗人心不足以行其政故也。而昧者見其敝而訾其法,故其心不服,因而黨論紛殽,至於亡國而後已。而後世遂鰓鰓然,舉以變法為戒,其亦不達於理矣。苟曰:今之時固不然,則請無論其大而難明者,得以小小一事眾所共見者證之可乎?曩者有西洋人游京師,見吾之貢院,笑謂導者曰:爾中國乃選士於此乎?以方我國之囹圄不如,其湫穢溷濁不中以畜吾狗馬,此至不恭之言也,然亦著其事實而已。今無論辟治塗塈為其中以選士者,上之人有不克也,費無從出一也。幸而費出矣,而承其事之司官胥吏所不盜蝕而有以及工者幾何?其土木之工,所不偷工減料者又幾何?幸而吏廉工庀矣,他日攜席帽而入居於此者,其知此為上之深恩,士之公利而愛惜保全焉,不恣毀瓦畫墁以為快者,又有幾人哉?然則數科之後,又將不中以畜狗馬。然則此一事也,固不如其勿治之為愈也。此雖一事,而其餘可以類推焉。

  凡為此者,士大夫也。士大夫者,固中國之秀民也,斯民之坊表也。聖賢之訓,父兄之沼,此其最深者也。其所為卓卓如是,則於農工商以至皂隸輿台,夫又何說?往者嘗見人以僧徒之濫惡而訾釋迦,今吾亦竊以士大夫之不肖而訾周孔,以為其教何入人心淺也。惟其入人心之淺,則周孔之教固有未盡善焉者,此固斷斷乎不得辭也。何則?中國名為用儒術者,三千年於茲矣,乃徒成就此相攻、相感、不相得之民,一旦外患忽至,則糜爛廢瘺不相保持。其究也,且無以自存,無以遺種,則其道奚貴焉?然此特鄙人發憤之過言,而非事理之真實。子曰:「人能宏道,非道宏人。」儒術之不行,固自秦以來,愚民之治負之也。

  第由是而觀之,則及今而圖自強,非標本並治焉,固不可也。不為其標,則無以救目前之潰敗;不為其本,則雖治其標,而不久亦將自廢。標者何?收大權、練軍實,如俄國所為是已。至於其本,則亦於民智、民力、民德三者加之意而已。果使民智日開,民力日奮,民德日和,則上雖不治其標,而標將自立。何則?爭自存而欲遺種者,固民所受於天,不教而同願之者也。語曰:「同舟而遇風,則胡越相救如左右手。」特患一舟之人舉無知風水之性,舟楫之用者,則其效必至於傾覆。有篙師焉,操舵指揮,而大難濟矣。然則三者又以民智為最急也。是故富強者,不外利民之政也,而必自民之能自利始;能自利自能自由始;能自由自能自治始,能自治者,必其能恕、能用絜矩之道者也。

  今夫中國人與人相與之際,至難言矣。知損彼之為己利,而不知彼此之兩無所損而共利焉,然後為大利也。故其敝也,至於上下舉不能自由,皆無以自利;而富強之政,亦無以行於其中。強而行之,其究也,必至於白廢。夫自海禁既開以還,中國之仿行西法也,亦不少矣:總署,一也;船政,二也;招商局,三也;製造局,四也;海軍,五也;海軍衙門,六也;礦務,七也;學堂,八也;鐵道,九也;紡織,十也;電報,十一也;出使,十二也。凡此皆西洋至美之制,以富以強之機,而遷地弗良,若亡若存,輒有淮橘為枳之歎。公司者,西洋之大力也。而中國二人聯財則相為欺而已矣。是何以故?民智既不足以與之,而民力民德又弗足以舉其事故也。顏高之弓,由基用之,辟易千人,有童子懦夫,取而玩弄之,則絕臏而已矣,折壁〔臂〕而已矣,此吾自廢之說也。嗟乎!外洋之物,其來中土而蔓延日廣者,獨鴉片一端耳。何以故?針芥水乳,吾民之性,固有與之相召相合而不可解者也。夫唯知此,而後知處今之日挽救中國之至難。亦唯知其難,而後為之有以依乎天理,批大郤而導大窾也。至於民智之何以開,民力之何以厚,民德之何以明,二者皆今日至切之務,固將有待而後言。

 附:原強修訂稿

  今之扼腕奮肣,講西學、談洋務者,亦知近五十年來,西人所孜孜勤求,近之可以保身治生,遠之可以經國利民之一大事乎?

  達爾文者,英之講動植之學者也。承其家學,少之時,周歷寰瀛。凡殊品詭質之草木禽魚,裒集甚富。窮精眇慮,垂數十年,而著一書,曰《物種探原》。自其書出,歐美二洲幾於家有其書,而泰西之學術政教,一時斐變。論者謂達氏之學,其一新耳目,更革心思,甚於奈端氏之格致天算,殆非虛言。其書謂:物類繁殊,始惟一本。其降而日異者,大抵以牽天系地之不同,與夫生理之常趨於微異;洎源遠流分,遂闊絕相懸,不可復一。然而此皆後天之事,因夫自然,訓致如是,而非太始生理之本然也。其書之二篇為尤著,西洋綴聞之士,皆能言之,談理之家,摭為口實,其一篇曰物競,又其一曰天擇。物競者,物爭自存也;天擇者,存其宜種也。意謂民物於世,樊然並生,同食天地自然之利矣。然與接為搆,民民物物,各爭有以自存。其始也,種與種爭,群與群爭,弱者常為強肉,愚者常為智役。及其有以自存而遺種也,則必強忍魁桀,捷巧慧,而與其一時之天時地利人事最其相宜者也。此其為爭也,不必爪牙用而殺伐行也。習於安者,使之為勞,狃於山者,使之居澤,以是以與其習於勞、狃於澤者爭,將不數傳而其種盡矣。物競之事,如是而已。是故每有太古最繁之種,風氣漸革,越數百年數千年,消磨歇絕,至於靡有孑遺,如礦學家所見之古獸古禽是已。動植如此,民人亦然。民人者,固動物之類也,達氏總有生之物,標其宗旨,論其大凡如此。至其證闡明確,犁然有當於人心,則非親見其書者莫能信也。此所謂以天演之學言生物之道者也。

  斯賓塞爾者,亦英產也,與達氏同時。其書於達氏之《物種探原》為早出,則宗天演之術,以大闡人倫治化之事。號其學曰「群學」,猶荀卿言人之貴於禽獸者,以其能群也,故曰「群學」。夫民相生相養,易事通功,推以至於刑政禮樂之大,皆自能群之性以生。又用近今格致之理術,以發揮修齊治平之事,精深微眇,繁富奧殫。其論一事,持一說,必根據理極,引其端於至真之原,究其極於不遁之效。於五洲殊種,由狉榛蠻夷,以至著號開明之國,揮斥旁推,什九罄盡。而於一國盛衰強弱之故,民德醇漓合散之由,則尤三致意焉。殫畢生之精力,五十年而著述之事始蕆。其宗旨盡於第一書,名曰《第一義諦》,通天地人禽獸昆蟲草木以為言,以求其會通之理,始於一氣,演成萬物。繼乃論生學、心學之理,而要其歸於群學焉。夫亦可謂美備也已。

  斯賓塞爾全書而外,雜著無慮數十篇,而《明民論》、《勸學篇》二者為最著。《明民論》者,言教人之術也。《勸學篇》者,勉人治群學之書也。其教人也,以濬智慧、練體力、厲德行三者為之綱。其勉人治群學者,意則謂天下沿流討源,執因責果之事,惟群事為最難,非不素講者之所得與。故有國家者,其施一政,著一令,本以救弊坊民也,而其究也,所期者每或不成,而所不期者常以忽至。至夫歷時久而轉相因,其利害遷流,則有不可究詰者。格致之事不先,偏頗之私未盡,生心害政,未有不貽誤家國者也。是故欲為群學,必先有事於諸學焉。不為數學、名學,則吾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數也;不為力學、質學,則不足以審因果之相生,功效之互待也。名數力質四者之學已治矣,然吾心之用,猶僅察於寡而或熒於紛,僅察於近而或迷於遠也,故必廣之以天地二學焉。蓋於名數知萬物之成法,於力質得化機之殊能,尤必藉天地二學,各合而觀之,而後有以見物化之成跡。名數虛,於天地征其實;力質分,於大地會其全,夫而後有以知成物之悠久,雜物之博大,與夫化物之蕃變也。雖然,於群學猶未也。蓋群者人之積也,而人者官品之魁也。欲明生生之機,則必治生學;欲知感應之妙,則必治心學,夫而後乃可以及群學也。且一群之成,其體用功能,無異生物之一體,小大雖異,官治相準。知吾身之所生,則知群之所以立矣;知壽命之所以彌永,則知國脈之所以靈長矣。一身之內,形神相資;一群之中,力德相備。身貴自由,國貴自主。生之與群,相似如此。此其故無他,二者皆有官之品而已矣。故學問之事,以群學為要歸。唯群學明而後知治亂盛衰之故,而能有修齊治平之功。嗚呼!此真大人之學矣!

  不觀於圬者之為牆乎?與之一成之磚,堅而廉,平而正,火候得而大小若一,則無待泥水灰粘之用,不旋踵而數仞之牆成矣。由是以捍風雨,衛室家,雖資之數百年可也。使其為磚也,嶔歪缺,小大不均,則雖遇至巧之工,亦僅能版以築之,成一糞土之牆而已矣。廉隅堅潔,持久不敗,必不能也。此凡積垛之事,莫不如此。唯其單也為有法之形,則其總也成有制之聚。然此猶人之所為也。唯天生物,亦莫不然。化學原質,自然結晶,其形制之窮巧極工,殆難思議,其形雖大小不同,而其為一晶之所積而成形,則雖析之至微,至於莫破。其晶之積面隅冪,無不似也。然此猶是金石之類而已。至如動植之倫,近代學者,皆知太初質房為生之始,其含生蕃變之能,皆於此而已具。但其事甚賾,難與未嘗學者談。而其本單之形法性情,以為其總之形法性情,欲論其合,先考其分,則昭昭若揭日月而行,亙天壤不刊之大例也。

  夫如是,則一種之所以強,一群之所以立,本斯而談,斷可識矣。蓋生民之大要三,而強弱存亡莫不視此:一曰血氣體力之強,二曰聰明智慮之強,三曰德行仁義之強。是以西洋觀化言治之家,莫不以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斷民種之高下,未有三者備而民生不優,亦未有三者備而國威不奮者也。反是而觀,夫苟其民契需怐怐,各奮其私,則其群將渙。以將渙之群,而與鷙悍多智、愛國保種之民遇,小則虜辱,大則滅亡。此不必干戈用而殺伐行也,磨滅潰敗,出於自然,載籍所傳,已不知凡兒,而未有文字之先,則更不知凡幾者也。是故西人之言教化政法也,以有生之物各保其生為第一大法,保種次之。而至生與種較,則又當捨生以存種,踐是道者,謂之義士,謂之大人。至於發政施令之間,要其所歸,皆以其民之力、智、德三者為準的。凡可以進是三者,皆所力行;凡可以退是三者,皆所宜廢;而又盈虛酌劑,使三者毋或致偏焉。西洋政教,若自其大者觀之,不過如是而已。

  由是而觀吾中國今日之民,其力、智、德三者,固何如乎?往者日本以寥寥數艦之舟師,區區數萬人之眾,一戰而翦我最親之藩屬,再戰而陪都動搖,三戰而奪我最堅之海口,四戰而威海之海軍熸矣。使曩者款議不成,則畿輔戒嚴,亦意中事耳。當此之時,天子非不赫然震怒也。思改弦而更張之,乃內之則殿閣樞府以至六部九卿,外之則洎甘四行省之疆吏,旁皇咨求,卒無一人焉足以勝禦侮折衝之任者。「猛虎深山」,徒虛論耳。兵連不及週年,公私掃地赤立,洋債而外,尚不能無擾閭閻,其財之匱也又如此。夫一國猶之一身也,脈絡貫通,官體相救,故擊其頭則四支皆應,刺其腹則舉體知亡。而南北雖屬一君,彼是居然兩戒;首善震矣,四海晏然,視邦國之顛危,猶秦越之肥瘠。合肥謂「以北洋一隅之力御倭人全國之師」,非過語也。此君臣勢散而相愛相保之情薄也。將不素學,士不素練,器不素儲。一旦有急,則蟻附蜂屯,授之以扞格不操之利器,曳兵而走,轉以奉敵。其一時告奮將弁,半皆無賴小人,覬覦所支餉項而已。至於臨事,且不知有哨探之用,遮萆之方。甚且不識方員古陳大不宜於今日之火器,更無論部勒之精詳,與夫開闔之要眇者矣。即當日之怪謬,苟記載其事而傳之,將皆為千載笑端,而吾民靦然固未嘗以之為愧也。

  夫閫外之事既如此矣,而閫內之事則又何如?法弊之極,人各顧私,是以謀謨廟堂,佐上出令者,往往翹巧偽汗濁之行以為四方則效。其間稍有意者,亦不過如息夫躬所云「以狗馬齒保目所見」,而孰謂是區區者之終不吾畀也!至於顧問獻替之臣,則不獨於時事大勢瞢未有知,乃至本國本朝之事,其職分所應知者,亦未嘗少纖其神慮。是故有時發憤論列,率皆唵〔啽〕童騃,徒招侮虐,功罪得失,毀譽混淆。其有趨時者流,自許豪傑,則徒剽竊外洋之疑似,以熒惑主上之聰明。其尤不肖者,且竊幸事之糾紛,得以因緣為利,求才亟,則可僥倖而驟遷,興作多,則可居間而自潤。嗟乎!此真天下士大夫之所親見。僕之為論,豈不然哉?

  夫人才者,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驗也,求之有位之中,既如此矣。意或者沉伏摧廢,高舉遠引而不可接歟?乃吾轉而求之草野閭巷之間,則又消乏彫亡,存一二於千萬之中,竟謂同無,何莫不可?然則神州九萬里地,四十京之民,此廓廓者徒土荒耳,是蚩蚩者徒人滿耳。尚自詡冠帶之民,靈秀之種,周孔所教,禮義所治,諸君聊用自娛則可耳,何關人事也耶!且事之可憂可畏者,存乎其真,而一戰之勝敗,不足計也。使中國而為如是之中國,則當日中東之事,微論敗也,就令邊釁不開,開而幸勝,然而自有識之士觀之,其為憂乃愈劇。何則?民力已茶,民智已卑,民德已薄故也,一戰之敗,何足雲乎!今雖有聖神用事,非數十百年薄海知亡,君臣同德,痛鋤治而鼓舞之,將不足以自立。而歲月悠悠,四鄰眈眈,恐未及有為,已先作印度、波蘭之續,將斯賓塞爾之術未施,而達爾文之理先信。矧自甲午迄今者幾何時,天下所振興者幾何事,固諸君所共聞共見者耶!嗚呼!吾輩一身無足惜,如吾子孫與四百兆之人種何!天地父母,山川神靈,尚相茲下土民以克誘其衷,咸俾知奮!

  聞前言者造而問余曰:甚矣先生之言,無異把人之憂天墜也!今夫異族之為中國患,不自今日始也。自三代以迄漢朝,南北狺狺,互有利鈍。雖時見侵,無損大較,固無論已。魏晉不綱,有五胡之亂華,大河以北,淪於旃裘膻酪者蓋數百年。當是之時,哀哀黔首,衽革枕戈,不得喙息,蓋幾靡有孑遺,耗矣!息肩於唐,載庶載富。而李氏末造,趙宋始終,其被禍乃尤烈。金源女真更盛迭帝。青吉斯汗崛起鄂諾,威憺歐洲。忽必烈汗薦食小朝,混一華夏,南奄身毒,北暨俄羅,幅員之大,古未有也。然而塊肉淪喪,不及百年,長城以南,復歸漢種。至國朝龍興遼沈,聖哲篤生,母我群黎,革明弊政,湛恩汪,蓋三百祀於茲矣。此皆著自古昔者也。其間遞嬗,要不過一姓之廢興,而人民則猶此人民,聲教則猶古聲教,是則即今無諱,損益可知。林林之總,詎無□類!而吾子聳於達爾文氏之邪說,一則謂其無以自存,再則憂其無以遺種,此何異眾人熙熙,方登春台,而吾子被發狂叫,白晝見魅也哉?不然,何所慮之怪誕不經,獨不慮旁觀者之閔笑也?況夫昭代厚澤深仁,隆基方永,景命未改,謳歌所歸,事又萬萬不至此。殷憂正所以啟聖明耳,何直為此叫叫也?且而不見回部之土耳其乎?介乎俄與英之間,壤地日蹙,其偪也可謂至矣,然不聞其遂至於亡國滅種,四分五裂也,則又何居?吾子念之,物強者死之徒,事窮者勢必反,大道剝復之事,如反覆手耳。安知今之所謂強鄰者不先笑後號咷,而吾子漆歎嫠憂,所貶君自損者,不俯吊而仰賀乎?

  應之曰:唯唯,客所以祛吾惑者,不亦至乎!雖然,願請間,得為客深明之。若客者,信所謂明於古而晻於今,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姑微論客之所指為異族之非異族也。蓋天下之大種四:黃、白、赭、黑是已。北並乎西伯利亞,南襟乎中國海,東距之太平洋,西苞乎崑崙虛,黃種之所居也。其為人也,高顴而淺鼻,長目而強發。烏拉鹽澤以西,大秦舊壤,白種之所聚也。其為人也,碧眼而捲髮,隆額而深眶。越裳、交趾以南,東縈呂宋,西拂痕都,其間多島國焉,則赭種之民也。而黑種最下,亞非利加及繞赤道諸部,所謂黑奴是已。今之滿、蒙、漢人,皆黃種也。檀君舊國,箕子所封;冒頓之先,降由夏後,客何疑乎?故中國邃古以還,乃一種之所君,實未嘗或滄於非類。第就令如客所談,客尚不知種之相為強弱,其故有二:有鷙悍長大之強,有德慧術智之強;有以質勝者,有以文勝者。以質勝者,遊牧射獵之民是已。其國之君民上下,截然如一家之人,憂則相恤,難則相赴。生聚教訓之事,簡而不繁,騎射馳騁,雲屯飆散,旃毳肉酪,養生之具,益力而能寒。故其民樂戰輕死,有魁傑者為之要約而驅使之,其勢可以強大下。雖然,強矣,而未進夫化也。若夫中國之民,則進夫化矣,而文勝之國也。耕鑿蠶織,城郭邑居,於是有禮樂刑政之治,有庠序學校之教。通功易事,四民肇分。其法令文章之事,歷變而愈繁,積久而益富,養生送死之資無不具也,君臣上下之分無不明也,冠婚喪祭之禮無不舉也。故其民偷生而畏法,治之得其道則易以相安,治之失其道亦易以日窳,是以及其末流,每轉為質勝者之所制。然而此中之安富尊榮,聲明文物,固遊牧射獵者所深慕而遠不逮者也。故其既入中國也,雖名為之君,然數傳以後,其子若孫,雖有祖宗之遺令切誡,往往不能不厭勞苦而事逸樂,棄淳德而染澆風,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其不漸摩而與漢物化者寡矣。蘇子瞻曰:「中國以法勝,而匈奴以無法勝。」然而其無法也,始以自治則有餘,迨既人中國而為之君矣,必不能棄中國之法,而以無法之治治之也,遂亦入於法而同受其敝焉。此中國所以經累勝而常自若,其化轉以日廣,其種轉以日滋。何則?物固有無形之相勝,而親為所勝者,雖身歷其境而尚未之或知也。然則取客之言而深論之,則謂異族常受制於中國也可,不得謂異族制中國也。

  至於今之西洋,則與是不可同日而語矣。何則?彼西洋者,無法與法並用而皆有以勝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以觀之,則其捐忌諱,去煩苛,決壅蔽,人人得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勢不相懸隔,君不甚尊,民不甚賤,而聯若一體者,是無法之勝也。自其官工兵商法制之明備而觀之,則人知其職,不督而辦,事至纖悉,莫不備舉,進退作息,皆有常節,無間遠邇,朝令夕改,而人不以為煩,則是以有法勝也。其鷙悍長大既勝我矣,而德慧術知又為吾民所遠不及。故凡其耕鑿陶冶,織紝牧畜,上而至於官府刑政,戰守、轉輸、郵置、交通之事,與凡所以和眾保民者,精密廣大,較吾中國之所有,倍蓰有加焉。其為事也,一皆本諸學術;其為學術也,一一皆本於即物實測,層累階級,以造於至精至大之塗,故蔑一事焉可坐論而不足起行者也。苟求其故,則彼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一洲之民,散為七八,爭馳並進,以相磨礱,始於相忌,終於相成,各殫智慮,此既日異,彼亦月新,故若用法而不至受法之弊,此其所以為可畏也。

  往者中國之法與無法遇,故雖經累勝而常自存;今也彼亦以其法以與吾法咢,而吾法乃頹隳朽蠹如此其敝也,則彼法日勝而吾法日消矣。何則?法猶器也,猶道塗也,經時久而無修治精進之功,則格扞蕪梗者勢也。以格扞蕪梗而與修治精進者並行,則民固將棄此而取彼者亦勢也。此天演家言所謂物競天擇之道固如是也。此吾前者所以言四千年文物俛然有不終日之勢者,固以此也。嗟乎!此豈徒客之甚恨哉?然而事既如此矣,則吾豈能塞耳塗目,而不為吾同胞者垂涕泣而一指其實也哉!且吾所謂無以自存,無以遺種者,豈必「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而後為爾耶?第使彼常為君而我常為臣,彼常為雄而我常為雌,我耕而彼食其實,我勞而彼享其休,以戰則我常居先,出令則我常居後,彼且以我為天之僇民,謂是種也固不足以自由而自治也。於是加束縛馳驟,奴使而虜用之,俾吾之民智無由以增,民力無由以奮,是蚩蚩者亦長此困苦無聊之眾而已矣。夫如是,則去不自存而無遺種也,其間幾何?不然,夫豈不知其不至無□類也,彼黑與赭且常存於兩間矣,矧茲四百兆之黃也哉!民固有其生也不如死,其存也不如亡,亦榮辱貴賤,自由不自由之間異耳。

  客謂物強者死徒,事窮者勢反,固也。然不悟物之極也,固有其所由極,故勢之反也,亦有其所由反。善保其強,則強者正所以長存;不善用其柔,則柔者乃所以速死。彼《周易》否泰之數,老氏雄雌之言,固聖智之妙用微權,而非不事事聽其自至之消也。不事事而聽其自至,此《太甲》所謂「自作孽,不可逭」者耳,大固何嘗為不織者減寒,為不耕者減饑耶!至土耳其之所以尚存,則彼自謨罕驀德設教以來,固以武健嚴酷死同仇異之道狃其民者也。故文不足而質有餘,學術法度雖無可言乎,而勁悍勝兵則尚足以有立,此所以雖介兩雄而滅亡猶未也,然而日削月侵,其為存亦僅矣。此誠非暖暖妹妹偷懦憚事如中國之民者,所援之以自廣也。悲夫!

  雖然,論國土盛衰強弱之間,亦僅疇其差數而已。夫自今日中國而視西洋,則西洋誠為強且富,顧謂其至治極盛,則又大謬不然之說也。夫古之所謂至治極盛者,曰家給人足,曰比戶可封,曰刑措不用。之數者,皆西洋各國之所不能也。且豈僅不能而已,自彼群學之家言之,且恐相背而馳,去之滋遠焉。蓋世之所以得致太平者,必其民之無甚富亦無甚貧,無甚貴亦無甚賤;假使貧富貴賤過於相懸,則不平之鳴,爭心將作,大亂之故,常山此生。二百年來,西洋自測算格物之學大行,製作之精,實為亙古所未有。民生日用之際,殆無往而不用其機。加以電郵、汽舟、鐵路三者,其能事足以收六合之大,歸之一二人掌握而有餘。此雖有益於民生之交通,而亦大利於奸雄之壟斷。壟斷既興,則民貧富貴賤之相懸滋益遠矣。尚幸其國政教之施,以平等自由為宗旨,所以強豪雖盛,尚無役使作橫之風,而貧富之差,則雖欲平之而終無術矣。中國之古語云:「富者越陌連阡,貧者無立錐之地」;「富者唾棄粱肉,貧者不厭糟糠」。至於西洋,則其貧者之不厭糟糠,無立錐之地,與中國差相若,而連阡陌,棄粱肉,固未足以盡其富也。夫在中國,言富以億兆計,可謂雄矣,而在西洋,則以京垓秭載計者,不勝僂指焉。此其人非必勤勞賢智勝於人人也,仰機射利,役物自封而已。夫貧富不均如此,是以國財雖雄而民風不競,作奸犯科、流離顛沛之民,乃與貧國相若,而於是均貧富之黨興,毀君臣之議起矣。且也奢侈過深,人心有發狂之患;孳乳甚速,戶口有過庶之憂。故深識之士,謂西洋教化不異唐花,語雖微偏,不為無見。至盛極治,固如此哉!

  然而此之為患,又非西洋言理財講群學者之所不知也。彼固合數國之賢者,聚數百千人之智慮而圖之,而卒苦於無其術。蓋欲救當前之弊,其事存於人心風俗之間。夫欲貴賤貧富之均平,必其民皆賢而少不肖,皆智而無甚愚而後可,否則雖今日取一國之財產而悉均之,而明日之不齊又見矣。何則?樂於惰者不能使之為勤,樂於奢者不能使之為儉也。是故國之強弱貧富治亂者,其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驗也,必三者既立而後其政法從之。於是一政之舉,一令之施,合於其智、德、力者存,違於其智、德、力者廢。當是之時,雖有英君察相,苟不自其本而圖之,則亦僅能補偏救弊,偷為一時之治而已矣,聽其自至,浸假將復其舊而由其常焉。且往往當其補救之時,本弊未去,而他弊叢然以生,偏於此者雖袪,而偏於彼者闖然更見。甚矣!徒政之不足與為治也。

  往者英國常禁酒矣,而民之酗酒者愈多;常禁重利盤剝矣,而私債之息更重。瑞典禁貧民嫁娶不以時,而所謂天生子者滿街。法國反政之後,三為民主,而官吏之威權益橫。美國華盛頓立法至精,而苞苴賄賂之風,至今無由盡絕。善夫斯賓塞爾之言曰:「民之可化,至於無窮,惟不可期之以驟。」而吾孔子亦日:「為邦百年,勝殘去殺」;又曰:「雖有王者,必世而後仁。」程子曰:「有《關雎》、《麟趾》之風而後可以行周禮。」古今哲人,知此蓋審。故曰:欲知其合,先察其分。天下之物,未有不本單之形法性情以為其聚之形法性情者也。是故貧民無富國,弱民無強國,亂民無治國。

  然則假令今有人於此,憤中國之積弱積貧,攘臂言曰:胡不使我為治?使我為治,則天下事數著可了耳,十年以往,其庶幾乎!然則其道將奚由?彼將曰:中國之所以不振者,非法制之罪也,患在奉行不力而已。祖宗之成憲俱在,吾寧率由之而加實力焉。於是而督責之令行,刺舉之政興。如是而為之十年,吾決知中國之貧與弱猶自若也。何則?天下大勢,猶水之東流,夫已浩浩成江河矣,乃障而反之,使之在山,此人力所必不勝也。

  於是又有人焉,曰:法制者,聖人之芻狗,先王之蘧廬也,一陳不可復用,一宿不可復留。宇宙大勢,既日趨於混同矣,不自其同於人者而為之,必不可也。方今之計,為求富強而已矣;彼西洋誠富誠強者也,是以今日之政,非西洋莫與師。由是於朝也則建民主,立真相;於野也則通鐵軌,開礦功。練通國之陸軍,置數十百艘之海旅,此亦近似而差強人意矣。然使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十年以往,吾恐其效將不止貧與弱而止也。

  蓋一國之事,同於人身。今夫人身,逸則弱,勞則強者,固常理也。然使病夫焉,日從事於超距贏越之間,以是求強,則有速其死而已矣。今之中國,非猶是病夫也耶?且夫中國知西法之當師,不自甲午東事敗衄之後始也。海禁大開以還,所興發者亦不少矣:譯署,一也;同文館,二也;船政,三也;出洋肄業局,四也;輪船招商,五也;製造,六也;海軍,七也;海署,八也;洋操,九也;學堂,十也;出使,十一也;礦務,十二也;電郵,十三也;鐵路,十四也。拉雜數之,蓋不止一二十事。此中大半,皆西洋以富以強之基,而自吾人行之,則淮橘為枳,若存若亡,不能實收其效者,則又何也?蘇子瞻曰:「天下之禍,莫大於上作而下不應。上作而下不應,則上亦將窮而自止。」斯賓塞爾曰:「富強不可為也,政不足與治也。相其宜,動其機,培其本根,衛其成長,則其效乃不期而自立。」是故苟民力已薾〔茶〕,民智已卑,民德已薄,雖有富強之政,莫之能行。蓋政如草木焉,置之其地而發生滋大者,必其地之肥磽燥濕寒暑與其種性最宜者而後可。否則,萎矬而已,再甚則僵槁而已。往者,王介甫之變法也,法非不良,意非不美也,而其效浸淫至於亡宋,此其故可深長思也。管、商變法而行,介甫變法而敝,在其時之風俗人心與其法之宜不宜而已矣。達爾文曰:「物各競存,最宜者立。」動植如是,政教亦如是也。

  夫如是,則中國今日之所宜為,大可見矣。夫所謂富強雲者,質而言之,不外利民云爾。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欲聽其皆得自由,尤必自其各能自治始;反是且亂。顧彼民之能自治而自由者,皆其力、其智、其德誠優者也。是以今日要政,統於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開民智,三曰新民德。夫為一弱於群強之間,政之所施,固常有標本緩急之可論。唯是使三者誠進,則其治標而標立;三者不進,則其標雖治,終亦無功;此捨本言標者之所以為無當也。雖然,其事至難言矣。夫中國今日之民,其力、智、德三者,苟通而言之,則經數千年之層遞積累,本之乎山川風土之攸殊,導之乎刑政教俗之屢變,陶鈞爐錘而成此最後之一境。今日欲以旦暮之為,謂有能淘洗改革,求以合於當前之世變,以自存於儴煩擾之中,此其勝負通窒之數,殆可不待再計而知矣。然而自微積之理而觀之,則曲之為變,固有疾徐;自力學之理而明之,則物動有由,皆資外力。今者外力逼迫,為我權借,變率至疾,方在此時。智者慎守力權,勿任旁守,則天下事正於此乎而大可為也。即彼西洋之克有今日者,其變動之速,遠之亦不過二百年,近之亦不過五十年已耳,則我何為而不奮發也耶!

  然則鼓民力奈何?今者論一國富強之效,而以其民之手足體力為之基,此自功名之士觀之,似為甚迂而無當。顧此非不佞,人之私言也,西洋言治之家,莫不以此為最急。歷考中西史傳所垂,以至今世五洲五六十國之間,貧富弱強之異,莫不於此焉肇分。周之希臘,漢之羅馬,唐之突厥,晚近之峨特一種,莫不以壯佼長大,耐苦善戰,稱雄一時。而中土疇昔分爭之代,亦皆以得三河六郡為取天下先資。顧今人或謂自火器盛行,懦夫執靶,其效如壯士惟均,此真無所識知之論也。不知古今器用雖異,而有待於驍猛堅毅之氣則同。且自腦學大明,莫不知形神相資,志氣相動,有最勝之精神而後有最勝之智略。是以君子小人勞心勞力之事,均非氣體強健者不為功。此其理吾古人知之,故庠序校塾,不忘武事,壺勺之儀,射御之教,凡所以練民筋骸,鼓民血氣者也。而孔孟二子皆有魁傑之姿。彼古之希臘、羅馬人亦知之,故其阿克德美柏拉圖所創學塾之中,莫不有津蒙那知安此言練身院屬焉,而柏拉圖乃以驕脅著號。至於近世,則歐羅化〔巴〕國,尤鰓鰓然以人種日下為憂,操練形骸,不遺餘力。飲食養生之事,醫學所詳,日以精審,此其事不僅施之男子已也,乃至婦女亦莫不然。蓋母健而後兒肥,培其先天而種乃進也。去歲日本行之,《申報》論其練及婦女,不知所云。嗟夫,此真非以裹腳為美之智之所與也!

  故中國禮俗,其貽害民力而坐令其種日偷者,由法制學問之大,以至於飲食居處之微,幾於指不勝指。而沿習至深,害效最著者,莫若吸食鴉片、女子纏足二事,此中國朝野諸公所謂至難變者也。然而夷考其實,則其說有不盡然者。今即鴉片一端而論,則官兵士子,禁例原所未用。假令天子親察二品以上之近臣大吏,必其不染者而後用之,近臣大吏各察其近屬,如是而轉相察,藩臬察郡守,郡守察州縣,州縣察佐貳,學臣之察士,將帥之察兵,亦用是術焉,務使所察者,人數至簡,以期必周。如是定相坐之法而實力行之,則官兵士子之染祛。官兵士子之染祛,則天下之民知染其毒者必不可以為官兵士子也,則自愛而求進者必不吸食。夫如是,則吸者日少,俟其既少,然後著令禁之,舊染漸去,新染不增,三十年之間可使鴉片之害盡絕於天下。至於纏足,本非天下女子之所樂為也,拘於習俗而無敢畔其範圍而已。假令一日者,天子下明詔,為民言纏足之害,且曰:繼自今,自某年所生女子而纏足,吾其毋封。則天下之去其習者,猶熱之去燎而寒之去翣也。夫何難變之有與!夫變俗如是二者,非難行也,不難行而不行者,以為無與國是民生之利病而已。而孰知種以之弱,國以之貧,兵以之窳,胥於此焉階之厲耶!是鴉片、纏足二事不早為之所,則變法者,皆空言而已矣。

  其開民智奈何?今夫尚學問者,則後事功,而急功名者,則輕學問。二者交失,其實則相資而不可偏廢也。顧功名之士多有,而學問之人難求,是則學問貴也。東土之人,見西國今日之財利,其隱賑流溢如是,每疑之而不信;迨親見而信矣,又莫測其所以然;及觀其治生理財之多術,然後知其悉歸功於亞丹斯密之一書,此泰西有識之公論也。是以制器之備,可求其本於奈端;舟車之神,可推其原於瓦德;用電之利,則法拉第之功也;民生之壽,則哈爾斐之業也。而二百年學運昌明,則又不得不以柏庚氏之摧陷廓清之功為稱首。學問之士,倡其新理,事功之士,竊之為術,而大有功焉。故曰:民智者,富強之原。此懸諸日月不刊之論也。顧彼西洋以格物致知為學問本始,中國非不爾雲也,獨何以民智之相越乃如此耶?或曰:中國之智慮運於虛,西洋之聰明寄於實,此其說不然。自不佞觀之,中國虛矣,彼西洋尤虛;西洋實矣,而中國尤實,異者不在虛實之間也。夫西洋之於學,自明以前,與中土亦相埒耳。至於晚近,言學則先物理而後文詞,重達用而薄藻飾。且其教子弟也,尤必使自竭其耳目,自致其心思,貴自得而賤因人,喜善疑而慎信古。其名數諸學,則藉以教致思窮理之術;其力質諸學,則假以導觀物察變之方,而其本事,則筌蹄之於魚兔而已矣。故赫胥黎曰:「讀書得智,是第二手事,唯能以宇宙為我簡編,民物為我文字者,斯真學耳。」此西洋教民要術也。而回觀中國則何如?夫朱子以即物窮理釋格物致知,是也;至以讀書窮理言之,風斯在下矣。

  且中土之學,必求古訓。古人之非,既不能明,即古人之是,亦不知其所以是。記誦詞章既已誤,訓詁註疏又甚拘,江河日下,以致於今日之經義八股,則適足以破壞人材,復何民智之開之與有耶?且也六七齡童子入學,腦氣未堅,即教以窮玄極眇之文字,事資強記,何裨靈襟!其中所恃以開濬神明者,不外區區對偶已耳。所以審覈物理,辨析是非者,胥無有焉。以是為學,又何怪制科人十九鶻突於人情物理,轉不若農工商賈之有時而當也。今之蒿目時事者,每致歎於中國讀書人少;自我觀之,如是教人,無寧學者少耳。今者物窮則變,言時務者,人人皆言變通學校,設學堂,講西學矣。雖然,謂十年以往,中國必收其益,則又未必然之事也。何故?舊制尚存,而榮途未開也。夫如是,士之能於此深求而不倦厭者,必其無待而興,即事而樂者也。否則刻棘之業雖苦,市駿之賞終虛,同輩知之則相忌,門外不知則相忘,兒不廢然反也!是故欲開民智,非講西學不可;欲講實學,非另立選舉之法,別開用人之塗,而廢八股、試帖、策論諸制科不可。

  至於新民德之事,尤為三者之最難。今微論西洋教宗如何,然而七日來復,必有人焉聚其民而耳提面命之,而其所以為教之術,則臨之以帝天之嚴,重之以永生之福。人無論王侯君公,降以至於窮民無告,自教而觀之,則皆為天之赤子,而平等之義以明。平等義明,故其民知自重而有所勸於為善。今夫「上帝臨汝,勿貳爾心」、「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者,大人之事而君子之所難也;而西洋小民,但使信教誠深,則夕惕朝乾,與吾之大人君子無所異。內省不疚,無惡於志,不為威惕,不為利誘,此誠教中常義,而非甚瑰琦絕特之行者也。民之心有所主,而其為教有常,故其效能如此。

  至於吾民,則姑亦無論學校已廢久矣,即使尚存如初,亦不過擇凡民之俊秀者而教之。至於窮簷之子,編戶之氓,則自襁褓以至成人,未嘗聞有孰教之者也。孟子曰:「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夫飽食暖衣之民,無教尚如此。則彼饑寒逼軀,救死不贍者,當何如乎?後義先利,詐偽奸欺,固其所耳。曩甲午之辦海防也,水底碰雷與開花彈子,有以鐵滓沙泥代火藥者。洋報議論,謂吾民以數金錙銖之利,雖使其國破軍殺將失地喪師不顧,則中國今日之敗衄,他日之危亡,不可謂為不幸矣。此其事足使聞者發指,顧何待言!然諸君亦嘗循其本而為求其所以然之故與?

  蓋自秦以降,為治雖有寬苛之異,而大抵皆以奴虜待吾民。雖有原省,原省此奴虜而已矣;雖有燠咻,燠咻此奴虜而已矣。夫上既以奴虜待民,則民亦以奴虜自待。夫奴虜之於主人,特形劫勢禁,無可如何已耳,非心悅誠服,有愛於其國與主,而共保持之也。故使形勢可恃,國法尚行,則嗅靴剺面,胡天胡帝,揚其上於至高,抑其己於至卑,皆勸為之;一日形勢既去,法所不行,則獨知有利而已矣,共起而挻之,又其所也,復何怪乎!今夫中國之詈詬人也,罵曰畜產,可謂極矣。而在西洋人則莫須有之詞也。而試入其國,而罵人曰無信之誑子,或曰無勇之怯夫,則朝言出口而挑鬥相死之書已暮下矣。何則?彼固以是為至辱,而較之畜產萬萬有加焉,故寧相死而不可以並存也。而我中國,則言信行果僅成硜硜小人,君子弗尚也。蓋東西二洲,其風尚不同如此。苟求其故,有可言也。

  西之教平等,故以公治眾而貴自由。自由,故貴信果。東之教立綱,故以孝治天下而首尊親。尊親,故薄信果。然其流弊之極,至於懷詐相欺,上下相遁,則忠孝之所存,轉不若貴信果者之多也。且彼西洋所以能使其民皆若有深私至愛於其國與主,而赴公戰如私仇者,則亦有道矣。法令始於下院,是民各奉其所自主之約,而非率上之制也;宰相以下,皆由一國所推擇。是官者,民之所設以釐百工,而非徒以尊奉仰戴者也,撫我虐我,皆非所論者矣。出賦以庀工,無異自營其田宅;趨死以殺敵,無異自衛其室家。吾每聞英之人言英,法之人言法,以至各國之人之言其所生之國土,聞其名字,若我曹聞其父母之名,皆肫摯固結,若有無窮之愛也者。此其故何哉?無他,私之以為己有而已矣。

  是故居今之日,欲進吾民之德,於以同力合志,聯一氣而御外仇,則非有道焉使各私中國不可也。顧處士曰:「民不能無私也,聖人之制治也,在合大下之私以為公。」然則使各私中國奈何?曰:設議院於京師,而令天下郡縣各公舉其守宰。是道也,欲民之忠愛必由此,欲教化之興必由此,欲地利之盡必由此,欲道路之辟、商務之興必由此,欲民各束身自好而爭濯磨於善必由此。嗚呼!聖人復起,不易吾言矣!

  此三者,自強之本也,不如是則雖有伊尹、呂尚為之謀,吳起、李牧為之戰,亦將寖衰寖滅,必無有強之一日決矣。雖然,無亦有其標者焉。然則治標奈何?練兵乎?籌餉乎?開礦乎?通鐵道乎?興商務乎?曰:是皆可為。有其本則皆立,無其本則終廢。自甲午以來,海內樊然並興者亦已眾矣,其效何若?其有益於強之數與否,識時審勢之士將能言之,無假鄙人深論者也。雖然,有一事焉,自僕觀之,則為標之所最亟而不可稍或遼緩者也。其事維何?曰:必朝廷除舊布新,有一二非常之舉措,內有以慰薄海臣民之深望,外有以破敵國侮奪之陰謀,則庶幾乎其有豸耳。不然,是瑣瑣者,雖百舉措無益也。善夫吾友新會梁任公之言曰:「萬國蒸蒸,大勢相逼,變亦變也,不變亦變。變而變者,變之權操諸己;不變而變者,變之權讓諸人。」《傳》曰:「無滋他族,實逼處此。」願天下有心人三復斯言而早為之所焉可耳。

辟韓

  往者吾讀韓子《原道》之篇,未嘗不恨其於道於治淺也。其言曰:「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相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後為之衣;饑,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後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天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湮鬱,為之政以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如占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如韓子之言,則彼聖人者,其身與其先祖父必皆非人焉而後可,必皆有羽毛、鱗介而後可,必皆有爪牙而後可。使聖人與其先祖父而皆人也,則未及其生,未及成長,其被蟲蛇、禽獸、寒饑、木土之害而天死者,固已久矣,又烏能為之禮樂刑政,以為他人防備患害也哉?老之道,其勝孔子與否,抑無所異焉,吾不足以定之。至其明自然,則雖孔子無以易。韓子一概辭而辟之,則不思之過耳。

  而韓子又曰:「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嗟乎!君民相資之事,固如是焉已哉?夫苟如是而已,則桀、紂、秦政之治,初何以異於堯、舜、三王?且使民與禽獸雜居,寒至而不知衣,饑至而不知食,凡所謂宮室、器用、醫藥、葬埋之事,舉皆待教而後知為之,則人之類其滅久矣,彼聖人者,又烏得此民者出令而君之。

  且韓子胡不云: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相為生養者也,有其相欺相奪而不能自治也,故出什一之賦,而置之君,使之作為刑政、甲兵,以鋤其強梗,備其患害。然而君不能獨治也,於是為之臣,使之行其令,事其事。是故民不出什一之賦,則莫能為之君;君不能為民鋤其強梗,防其患害則廢;臣不能行其鋤強梗,防患害之令則誅乎?

  孟子曰:「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此古今之通義也。而韓子不爾雲者,知有一人而不知有億兆也。老之言曰:「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夫自秦以來,為中國之君者,皆其尤強梗者也,最能欺奪者也。竊嘗聞「道之大原出於天」矣。今韓子務尊其尤強梗,最能欺奪之一人,使安坐而出其唯所欲為之令,而使天下無數之民,各出其苦筋力、勞神慮者,以供其欲,少不如是焉則誅,天之意固如是乎?道之原又如是乎?「嗚呼!其亦幸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且韓子亦知君臣之倫之出於不得已乎?有其相欺,有其相奪,有其強梗,有其患害,而民既為是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與凡相生相養之事矣,今又使之操其刑焉以鋤,主其斗斛、權衡焉以信,造為城郭、甲兵焉以守,則其勢不能。於是通功易事,擇其公且賢者,立而為之君。其意固曰,吾耕矣織矣,工矣賈矣,又使吾自衛其性命財產焉,則廢吾事。何若使子專力於所以為衛者,而吾分其所得於耕織工賈者,以食子給子之為利廣而事治乎?此天下立君之本旨也。是故君也臣也,刑也兵也,皆緣衛民之事而後有也;而民之所以有待於衛者,以其有強梗欺奪患害也。有其強梗欺奪患害也者,化未進而民未盡善也。是故君也者,與天下之不善而同存,不與天下之善而對待也。今使用仁義道德之說,而天下如韓子所謂「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且平。」夫如是之民,則將莫不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職分之所當為矣,尚何有於強梗欺奪?尚何有於相為患害?又安用此高高在上者,朘我以生,出令令我,責所出而誅我,時而撫我為後,時而虐我為仇也哉?故曰:君臣之倫,蓋出於不得已也!唯其不得已,故不足以為道之原。彼佛之棄君臣是也,其所以棄君臣非也。而韓子將以謂是固與天壤相弊也者,又烏足以為知道者乎!

  然則及今而棄吾君臣,可乎?曰:是大不可。何則?其時未至,其俗未成,其民不足以自治也。彼西洋之善國且不能,而況中國乎!今夫西洋者,一國之大公事,民之相與自為者居其七,由朝廷而為之者居其三,而其中之犖犖尤大者,則明刑、治兵兩大事而已。何則?是二者,民之所仰於其國之最急者也。昔漢高入關,約法三章耳,而秦民大服。知民所求於上者,保其性命財產,不過如是而已。更騖其餘,所謂「代大匠,未有不傷指」者也。是故使今日而中國有聖人興,彼將曰:「吾之以藐藐之身托於億兆人之上者,不得已也,民弗能自治故也。民之弗能自治者,才未逮,力未長,德未和也。乃今將早夜以孳孳求所以進吾民之才、德、力者,去其所以困吾民之才、德、力者,使其無相欺、相奪而相患害也,吾將悉聽其自由。民之自由,天之所畀也,吾又烏得而靳之!如是,幸而民至於能自治也,吾將悉復而與之矣。唯一國之日進富強,余一人與吾子孫尚亦有利焉,吾易貴私天下哉!」誠如是,三十年而民不大和,治不大進,六十年而中國有不克與歐洲各國方富而比強者,正吾莠言亂政之罪可也。彼英、法、德、美諸邦之進於今治者,要不外百餘年、數十年間耳。況夫彼為其難,吾為其易也。

  嗟夫!有此無不有之國,無不能之民,用庸人之論,忌諱虛驕,至於貧且弱焉以亡,天下恨事孰過此者!是故考西洋各國,當知富強之甚難也,我何可以苟安?考西洋各國,又當知富強之易易也,我不可以自餒,道在去其害富害強,而日求其能與民共治而已。語有之曰:「曲士不可與語道者,束於教也。」苟求自強,則六經且有不可用者,況夫秦以來之法制!如彼韓子,徒見秦以來之為君。秦以來之為君,正所謂大盜竊國者耳。國誰竊?轉相竊之於民而已。既已竊之矣,又惴惴然恐其主之或覺而復之也,於是其法與令蝟毛而起,質而論之,其什八九皆所以壞民之才,散民之力,漓民之德者也。斯民也,固斯天下之真主也,必弱而愚之,使其常不覺,常不足以有為,而後吾可以長保所竊而永世。嗟乎!夫誰知患常出於所慮之外也哉?此莊周所以有胠篋之說也。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曰:「國者,斯民之公產也,王侯將相者,通國之公僕隸也。」而中國之尊王者曰:「天子富有四海,臣妾億兆。」臣妾者,其文之故訓猶奴虜也。夫如是則西洋之民,其尊且貴也,過於王侯將相,而我中國之民,其卑且賤,皆奴產子也。設有戰鬥之事,彼其民為公產公利自為斗也,而中國則奴為其主斗耳。夫驅奴虜以斗貴人,固何所往而不敗?

原強續篇

  夫所謂標本並治者,豈非以救時之道通於治病者乎?蓋察病而知致病之原,則其病將愈,唯病原真而後藥物得,藥物得而後其病乃有瘳,此不易之理也。

  今日之東事,橫決大潰,至於不可收拾者,夫豈一朝夕之故,而審其原者誰乎?方其未發也,上下晏安,深忌諱而樂死亡。當是之時,雖有前識,破腦刳心,痛哭闕下,亦將指為妖言,莫之或省。及其始發也,無責者不審彼己之情實,不圖事勢之始終,徒揚臂奮呼,快一發而不慮其所以為收。迨至事功違反,則共吒嗟駭蕩。眾難群疑曰:「是必有強國焉陰助之耳,不然倭烏能如是!」又曰:「是必吾國有梟傑焉為之謀主,不然倭又烏能如是!」又曰:「是必我之居津要者與表裡為奸,不然倭又烏以至此!」嗟乎!諸君自視太高,視人太淺,虛驕之氣不除,雖百思未能得其理也。夫所惡於虛驕恃氣者,以其果敢而窒,如醉人之勇,俟其既醒,必怯懦而不可復作也。夫以中國今日政治之弛緩不收,人心之澆薄自私與百執事人才之消乏,慮無起者耳。有梟雄焉,操利仗驅數萬訓練節制之師,勝、廣之禍殆莫與遏。況乎倭處心積慮十餘年,圖我內地之山川,考我將帥之能否,舉中國一切之利病,微或不知之。此在西洋為之則甚難,彼倭為之則甚易者,書同文而壤地相接故也。今乃謂其必待西洋之相助,與中國奸人之借資,諸君能稍貶此〔所〕謂人莫己若之心,庶有以審今日之亂源,而國事尚有豸耳。

  悲夫!竊嘗謂國朝武功之盛,莫著於高宗,而衰端即伏於是。降及道、成,官邪兵窳極矣。故發、捻之亂,蔓延浸淫,幾天下無完土。湘、淮二軍起煨燼之中,百折不回,赫然助成中興之業,其功誠有不可沒者。然究切言之,則不外以匪之術治匪,其營規軍制,多一切苟且因應之圖,斷然不足以垂久遠。世人成敗論世,且依附者眾,遂舉世莫敢非之。顧祖宗數百年締造之遠略宏規,所謂王者之師,至此而掃地盡矣!使今日而祖制尚有孑遺,則存其法而易其器,補其敝而師其心,則武備之壞,尚不至此,而軍政尚可用也,惜乎今萬不能。又竊嘗謂百十年來中國之至不幸,其兵所相與磨礱者,皆內地烏合之土匪,即遇外警,皆不過西洋之偏師,扣關搪呼,求得所願而遂止。致吾國君臣上下,謂經武之事,不外云云。而文人學士,不恥佞諛,相與揚厲舖張,其身受與側聽者,皆信為果然。故其病癒深痼而不可療。今乃知未履之而艱,未及之而知,是唯度量超絕,決蕩拘攣,極物理之精者為能,講俗學者必不能也。

  然而今日之事,諸君為我識之,螳螂捕蟬,而黃雀已從其後。今之勝我者亦將謂天下之兵皆若所遇於北洋之易歟;不言所攻者之甚瑕,獨信攻者之實堅,舉國若狂,中毒尤劇,雖有明識,將莫能救。繼此以往,必有乘其蔽而覆之者。姑前言之,以為他日左驗而已。

  彼之跳擲決躁,至今極矣。如是之敵,尚不知制為所以待之之術,公等又安用讀書學道為哉!今夫倭者務勝好亂,然不終日之民也。然其謀則已大矣。其謀雲何?曰:「將興亞以拒歐。」嘗自論曰:「吾東洲之英吉利也。」十餘年間,變服式,改制度,初自謂與西之國齊列而等夷,而西人乃兒撫而目笑之,大失所望,歸而求親於中國,中國視之,益蔑如也。於是深怒積怨,退而治兵,蛇入鼠出,不可端倪。而我尚晏然不知蜂蠆之有毒,般樂怠傲,益啟戎心。是故推既往之跡,以勘倭之隱:使中國而強,則彼將合我;使中國而弱,則彼將役我。為合為役,皆以拒歐。其拒歐之中,則拒英為尤甚,其次乃俄。何則?英固西洋之倡國也,其民沈質簡毅,持公道,保盛圖,而不急為翕翕熱者,故其中倭忌也尤深,而俄則亦實偪處此者也。故處今之日,無論中國之弱與強,倭之謀皆必出於戰而後已。蓋必戰而後有以示我以其強,去我蔑視之心,以後有以致其所謂合與役者。

  雖然,倭之謀則大矣,而其術乃大謬。夫一國一洲之興,其所以然之故,至繁賾矣。譬諸樹木,其合抱參天,陰橫數畝,足以戰風雨而傲歲寒者,夫豈一曙之事!倭變法以來,凡幾稔矣。吾不謂其中無豪傑能者,主權勢而運國機,然彼不務和其民,培其本,以待其長成而自至,乃欲用強暴,力征經營以劫奪天下。其民才未長也,其民力未增也,其民德未和也,而唯兵之治,不知兵之可恃而長雄者,皆富強以後之果實。無其本而強為其實,其樹不顛仆者寡矣。

  夫中國者,倭之母也。使中國日益蕃昌,興作日多,通商日廣,則首先受其厚利者,非倭而誰?十年以來,中國出入口之貨籍具在,可覆案也。顧倭狠而貪,未厭厥欲。善夫西人之設喻也,曰:埃及人甲養神鵝,一日,鵝生卵,墜地化黃金,甲大喜,以為是腹中皆此物也,刲而求之,無所得而鵝死。夫使物類之繁衍,國土之富強,可倒行逆施而得速化之術,且不至於自滅者,則達爾文、錫彭塞二子舉無所用著書矣。華人好言倭學西法徒見皮毛,豈苛論哉!彼二子之所諄諄,倭之智固不足以與之耳。《黃石公記》日:「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有其有者安,貪人有者殘。殘賊之政雖成必害。」今倭不悟其國因前事事太驟以致貧,乃日川其兵,求以其鄰為富,是盜賊之行也,何西法之不幸,而有如是之徒也。故吾謂教頑民以西法之形下者,無異假輕俠惡少以利矛強弓,其入市劫財物、殺長者固矣。然亦歸於自殺之驅而已矣。害農商,戕民物,戾氣一消,其民將痛。倘軍費無所得償,吾不知倭之所以為國也。其與我不得已而起,民心日輯合,民氣日盈者,豈可同日而論哉?是故今日之事,捨戰固無可言,使上之人尚有所戀,而不早自斷焉,則國亡矣。且三五百年間,中土無復振之一日。

  夫倭之條款,眾所宜知矣,姑無論割地、屯兵諸大端,即此數萬萬之軍費,於何應之?倭患貧而我適以是拯之,以恣其虐我。是何異驅四百兆之赤子,繫頸面縛以與其仇,以求旦夕之喘息,此非天下之至不仁者不為。今日款議所關,實天下之公禍公福。陛下仁聖,豈忍妄許。嗚呼!和之一言,其貽誤天下,可謂罄竹難書矣。唯「終歸於和」之一念,中於人心者甚深,而戰事遂不可復振。是故舉今日北洋之糜爛,皆可於「和」之一字推其原。僕生平固最不喜言戰者也,每謂有國者,雖席極可戰之勢,據極可戰之理,苟可以和,切勿妄動。迨不得已戰矣,則計無復之,唯有與戰相終始,萬萬不可求和,蓋和則終亡,而戰可期漸振。苟戰亦亡,和豈遂免!此中國之往事然,而西國之往事又莫不然也。唯始事而輕言戰,則既事必輕言和。僕嘗歎中國為倒置之民者。正為輕重和戰之間所施悖耳。

  為今日之計,議不旋踵,十年二十年轉戰,以任拼與賊倭沒盡而已。誠如是,中倭二者,孰先亡焉,孰後倦焉,必有能辨之者。天子以天下為家,有以死社稷教陛下者,其人可斬也。願諸公絕「望和」之一念,同德商力,亟唯軍實之求。兵雖烏合,戰則可以日精;將雖愚怯,戰則日來智勇;器雖苦窳,戰則日出堅良。此時不獨宜絕求和之心,且當去求助各國之志。何則?欲求人助者,必先自助。使我自坐廢,則人雖助我,亦必不力,而我之所失多矣。

救亡決論

  天下理之最明而勢所必至者,如今日中國不變法則必亡是已。然則變將何先?曰:莫亟於廢八股。夫八股非自能害國也,害在使天下無人才。其使天下無人才奈何?曰:有大害三:

  其一害曰:錮智慧。今夫生人之計慮智識,其開也,必由粗以入精,由顯以至奧,層累階級,腳踏實地,而後能機慮通達,審辨是非。方其為學也,必無謬悠影響之談,而後其應事也,始無顛倒支離之患。何則?其所素習者然也。而八股之學大異是。垂髫童子,目未知菽粟之分,其入學也,必先課之以《學》《庸》《語》《孟》,開宗明義,明德新民,講之既不能通,誦之乃徒強記。如是數年之後,行將執簡操觚,學為經義,先生教之以擒挽之死法,弟子資之於剽竊以成章。一文之成,自問不知何語。迨夫觀風使至,群然挾兔冊,裹餅餌,逐隊唱名,俯首就案,不違功令,皆足求售,謬種流傳,羌無一是。如是而博一衿矣,則其榮可以誇鄉里;又如是而領鄉薦矣,則其效可以覬民社。至於成貢士,入詞林,則其號愈榮,而自視也亦愈大。出宰百里,入主曹司,珥筆登朝,公卿跬步,以為通天地人之謂儒。經朝廷之賓興,蒙皇上之親策,是朝廷固命我為儒也。千萬旅進,人皆鎩羽,我獨成龍,是冥冥中之鬼神,又許我為儒也。夫朝廷鬼神皆以我為儒,是吾真為儒,且真為通天地人之儒。從此天下事來,吾以半部《論語》治之足矣,又何疑哉!又何難哉!做秀才時無不能做之題,做宰相時自無不能做之事,此亦其所素習者然也。謬妄糊塗,其曷足怪?

  其二害曰:壞心術。揆皇始創為經義之意,其主於愚民與否,吾不敢知。而天下後世所以樂被其愚者,豈不以聖經賢傳,無語非祥,八股法行,將以「忠信廉恥」之說漸摩天下,使之胥出一途,而風俗亦將因之以厚乎?而孰知今日之科舉,其事效反於所期,有斷非前人所及料者。今姑無論試場大弊,如關節、頂替、倩槍、聯號,諸寡廉鮮恥之尤,有力之家,每每為之,而未嘗稍以為愧也。請第試言其無弊者,則孔子有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故言止於所不知,固學者之大戒也。而今日八股之士,乃真無所不知。夫無所不知,非人之所能也。顧上既如是求之,下自當以是應之。應之奈何?剿說是已。夫取他人之文詞,腆然自命為己出,此其人恥心所存,固已寡矣。苟緣是而僥倖,則他日掠美作偽之事愈忍為之,而不自知其為可恥。然此猶其臨場然耳。至其平日用功之頃,則人手一編,號曰揣摩風氣。即有一二聰穎子弟,明知時尚之日非,然去取所關,苟欲求售,勢必俯就而後可。夫所貴於為士,與國家養士之深心,豈不以矯然自守,各具特立不詭隨之風,而後他日登朝,乃有不苟得不苟免之概耶!乃今者,當其做秀才之日,務必使之習為剿竊詭隨之事,致令羞惡是非之心,旦暮梏亡,所存濯濯。又何怪委贄通籍之後,以巧宦為宗風,以趨時為秘訣。否塞晦盲,真若一丘之貉。苟利一身而已矣,遑恤民生國計也哉!且其害不止此。每逢春秋兩闈,其闈內外所張文告,使不習者觀之,未有不欲股弁者。逮親見其實事,乃不徒大謬不然,抑且變本加厲。此奚翅當士子出身之日,先教以赫赫王言,實等諸濟竅飄風,不關人事,又何怪他日者身為官吏,刑在前而不慄,議在後而不驚。何則?凡此又皆所素習者然也。是故今日科舉之事,其害不止於錮智慧,壞心術,其勢且使國憲王章漸同糞土,而知其害者,果誰也哉?

  其三害曰:滋游手。揚子雲有言:「言,心聲也;書,心畫也。」故知言語文字二事,系生人必具之能。人不知書,其去禽獸也,僅及半耳。中國以文字一門專屬之士,而西國與東洋則所謂四民之眾,降而至於婦女走卒之倫,原無不識字知書之人類。且四民並重,從未嘗以士為獨尊,獨我華人,始翹然以知書自異耳。至於西洋理財之家,且謂農工商賈皆能開天地自然之利,自養之外,有以養人,獨士枵然,開口待哺。是故士者,固民之蠹也。唯其蠹民,故其選士也,必務精,而最忌廣;廣則無所事事,而為游手之民,其弊也,為亂為貧為弱。而中國則後車十乘,從者百人,孟子已肇厲階。至於今日之士,則尚志不聞,素餐等消。十年之間,正恩累舉,朝廷既無以相待,士子且無以自存。棫樸叢生,人文盛極。然若以孫文台殺荊州太守坐無所知者例之,則與當塗公卿,皆不容於堯舜之世者也。況夫益之以保舉,加之以捐班,決疣潰癰,靡知所屆。中國一大豕也,群虱總總,處其奎蹄曲隈,必有一日焉,屠人操刀,具湯沐以相待,至是而始相吊焉,固已晚矣。悲夫!

  夫數八股之三害,有一於此,則其國鮮不弱而亡,況夫兼之者耶!今論者將謂八股取士,固未嘗誠負於國家,彼自明以來用之矣,其所收之賢哲鉅公,指不勝屈,宋蘇軾嘗論之矣。果循名責實之道行,則八股亦何負於天下?此說固也,然不知利祿之格既懸,則無論操何道以求人,將皆有聰明才智之儔入其彀。設國家以飯牛取士,亦將得寧戚、百里大夫;以牧豕取士,亦將得卜式、公孫丞相。假當日見其得人,遂以此為科舉之恆法,則諸公以為何如?夫科舉之事,為國求才也,勸人為學也。求才為學二者,皆必以有用為宗。而有用之效,征之富強;富強之基,本諸格致。不本格致,將無所往而不荒虛,所謂「蒸砂千載,成飯無期」者矣。彼蘇氏之論,取快一時,蓋方與溫公、介甫立異抵,又何可視為篤論耶!總之,八股取士,使天下消磨歲月於無用之地,墮壞志節於冥昧之中,長人虛驕,昏人神智,上不足以輔國家,下不足以資事畜。破壞人才,國隨貧弱。此之不除,徒補苴罅漏,張皇幽渺,無益也,雖練軍實、講通商,亦無益也。何則?無人才,則之數事者,雖舉亦廢故也。舐糠及米,終致危亡而已。然則救之之道當何如?曰:痛除八股而大講西學,則庶乎其有鳩耳。東海可以回流,吾言必不可易也。

  難者曰:夫八股錮智慧,壞心術,滋游手,積將千年之弊,流失敗壞,一旦外患憑陵,使國家一無可恃。欲戰則憂速亡,忍恥求和,則恐寖微寖滅。當是之時,其宜改弦更張,不待議矣。顧惟是處存亡危急之秋,待學問以圖功,將何殊播谷飼蠶,俟獲成獻功,以救當境饑寒之患。道則是矣,於塗無乃迂乎?今先生論救亡而以西學格致為不可易,夫格致何必西學,固吾道《大學》之始基也,獨其效若甚賒,其事若甚瑣。朱晦翁《補傳》一篇,大為後賢所聚訟。同時陸氏兄弟,已有逐物破道之譏。前明姚江王伯安,儒者之最有功業者也,格窗前一竿竹,七日病生。其說謂「格」字當以孟子格君心之非,及今律格殺勿論諸「格」字為訓,謂當格除外物,而後有以見良知之用,本體之明。此尤事功無待格致之明證,而先生謂富強以格致為先務,蒙竊惑之。其說得詳聞歟?

  應之曰:不亦善乎,客問之也。夫中土學術政教,自南渡以降,所以愈無可言者,孰非此陸王之學階之厲乎!以國朝聖祖之聖,為禹、文以後僅見之人君,亦不過挽之一時,旋復衰歇。蓋學術末流之大患,在於徇高論而遠事情,尚氣矜而忘實禍。夫八股之害,前論言之詳矣。而推而論之,則中國宜屏棄弗圖者,尚不止此。自有制科來,士之捨干進梯榮,則不知焉所事學者,不足道矣。超俗之士,厭制藝則治古文詞,惡試律則為古今體;鄙摺卷者,則爭碑版篆隸之上游;薄講章者,則標漢學考據之赤幟。於是此追秦漢,彼尚八家,歸、方、劉、姚,惲、魏、方、龔;唐祖李、杜,宋檷蘇、黃;七子優孟,六家鼓吹。魏碑晉帖,南北派分,東漢刻石,北齊寫經。戴、阮、秦、王,直闖許、鄭,深衣幾幅,明堂兩個。鐘鼎校銘,珪琮著考,秦權漢日,穰穰滿家。諸如此倫,不可殫述。然吾得一言以蔽之,曰:無用。非真無用也,凡此皆富強而後物阜民康,以為怡情遣日之用,而非今日救弱救貧之切用也。其又高者曰:否否,此皆不足為學。學者學所以修己治人之方,以佐國家化民成俗而已。於是侈陳禮樂,廣說性理。周、程、張、朱,關、閩、濂、洛。學案幾部,語錄百篇。《學蔀通辨》,《晚年定論》。關學刻苦,永嘉經制。深寧、東發,繼者顧、黃,《明夷待訪》、《日知》著錄。褒衣大袖,堯行舜趨。訑訑聲顏,距人千里。灶上驅虜,折箠笞羌。經營八表,牢籠天地。夫如是,吾又得一言以蔽之,曰:無實。非果無實也,救死不贍,宏願長賒。所托愈高,去實滋遠。徒多偽道,何裨民生也哉!故由後而言,其高過於西學而無實;由前而言,其事繁於西學而無用。均之無救危亡而已矣。

  客謂處存亡危急之秋,務亟圖自救之術,此意是也。固知處今而談,不獨破壞人才之八股宜除,與〔舉〕凡宋學漢學,詞章小道,皆宜且束高閣也。即富強而言,且在所後,法當先求何道可以救亡。惟是申陸王二氏之說,謂格致無益事功,抑事功不俟格致,則大不可。夫陸王之學,質而言之,則直師心自用而已。白以為不出戶可以知天下,而天下事與其所謂知者,果相合否?不逕庭否?不復問也。自以為閉門造車,出而合轍,而門外之轍與其所造之車,果相合否?不齟齬否?又不察也。向壁虛造,順非而澤,持之似有故,言之若成理。其甚也,如驪山博士說瓜,不問瓜之有無,議論先行蜂起,秦皇坑之,未為過也。蓋陸氏於孟子,獨取良知不學、萬物皆備之言,而忘言性求故、既竭目力之事,惟其自視太高,所以強物就我。後世學者,樂其徑易,便於情窳敖慢之情,遂群然趨之,莫之自返。其為禍也,始於學術,終於國家。故其於己也,則認地大民眾為富強,而果富強否,未嘗驗也;其於人也,則神州而外皆夷狄,其果夷狄否,未嘗考也。抵死虛,未或稍屈。然而天下事所不可逃者,實而已矣,非虛詞飾說所得自欺,又作盛氣高言所可持劫也。迨及之而知,履之而艱,而天下之禍,固無救矣。勝代之所以亡,與今之所以弱者,不皆坐此也耶!前車已覆,後軫方遒,真可歎也!若夫詞章一道,本與經濟殊科,詞章不妨放達,故雖極蜃樓海市,惝怳迷離,皆足移情遣意。一及事功,則淫遁詖邪,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矣;苟且粉飾,出於其政者,害於其事矣。而中土不幸,其學最尚詞章,致學者習與性成,日增慆慢。又況以利祿聲華為準的,苟務悅人,何須理實,於是慆慢之餘,又加之以險躁,此與武侯學以成才之說,奚啻背道而馳。僕前謂科舉破壞人才,此又其一者矣。

  然而西學格致,則其道與是適相反。一理之明,一法之立,必驗之物物事事而皆然,而後定之為不易。其所驗也貴多,故博大;其收效也必恆,故悠久;其究極也,必道通為一,左右逢原,故高明。方其治之也,成見必不可居,飾詞必不可用,不敢絲毫主張,不得稍行武斷,必勤必耐,必公必虛,而後有以造其至精之域,踐其至實之途。迨夫施之民生日用之間,則據理行術,操必然之券,責未然之效,先天不違,如土委地而已矣。且西士有言:凡學之事,不僅求知未知,求能不能已也。學測算者,不終身以窺天行也;學化學者,不隨在而驗物質也;講植物者,不必耕桑;講動物者,不必牧畜。其絕大妙用,在於有以煉智慮而操心思,使習於沈者不至為浮,習於誠者不能為妄。是故一理來前,當機立剖,昭昭白黑,莫使聽熒。凡夫洞〔恫〕疑虛猲,荒渺浮誇,舉無所施其伎焉者,得此道也,此又《大學》所謂「知至而後意誠」者矣。且格致之事,以道眼觀一切物,物物平等,本無大小、久暫、貴賤、善惡之殊。莊生知之,故曰道在屎溺,每下愈況。王氏窗前格竹,七日病生之事,若與西洋植物家言之,當不知兒許軒渠,兒人齒冷。且何必西士,即如其言,則《豳詩》之所歌,《禹貢》之所載,何一不足令此子病生。而聖人創物成能之意,明民前用之機,皆將由此熄矣。率大下而禍實學者,豈非王氏之言歟?

  且客過矣。西學格致,非迂塗也,一言救亡,則將捨是而不可。今設有人於此,自其有生以來,未嘗出戶,但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邱》,而於門以外之人情物理,一無所知。凡舟車之運轉流行,道裡之險易澀滑,巖牆之必壓,坎陷之至凶,摘埴索塗,都忘趨避,甚且不知虎狼之可以食人,鴆毒之可以致死。一旦為事勢所逼,置此子於肩摩轂擊之場,山巔水涯之際,所不殘毀僵仆者,其與幾何?知此,則知中國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欲求不亡之必無幸矣。蓋欲救中國之亡,則雖堯、舜、周、孔生今,捨班孟堅所謂通知外國事者,其道莫由。而欲通知外國事,則捨西學洋文不可,捨格致亦不可。蓋非西學洋文,則無以為耳目,而捨格致之事,將僅得其皮毛,眢井瞽人,其無救於亡也審矣。且天下唯能者可以傲人之不能,唯知者可以傲人之不知;而中土士大夫,怙私恃氣,乃轉以不能不知傲人之能與知。彼乘騏驥,我獨騎驢;彼駕飛舟,我偏結筏,意若謂彼以富強,吾有仁義。而回顧一國之內,則人懷穿窬之行,而不自知羞;民轉溝壑之中,而不自知救。指其行事,誠皆不仁不義之尤。以此傲人,羞惡安在!至一旦外患相乘,又茫然無以應付,狂悖違反,召敗蘄亡。孟子曰:「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夫非今日之謂耶!

  且客謂西學為迂塗,則所謂速化之術者,又安在耶?得毋非練軍實之謂耶?裕財賦之謂耶?制船炮開礦產之謂耶?講通商務樹畜之謂耶?開民智正人心之謂耶?而之數事者,一涉其流,則又非西學格致皆不可。今以層累階級之不可紊也,其深且遠者,吾不得與客詳之矣。今姑即其最易明之練兵一端言之可乎?今夫中國,非無兵也,患在無將帥。中國將帥,皆奴才也,患在不學而無術。若夫愛士之仁,報國之勇,雖非自棄流品之外者之所能,然尚可望由於生質之美而得之。至於陽開陰閉,變動鬼神,所謂為將之略者,則非有事於學焉必不可。即如行軍必先知地,知地必資圖繪,圖繪必審測量,如是,則所謂三角、幾何、推步諸學,不從事焉不可矣。火器致人,十里而外;為時一分,一機炮可發數百彈,此斷非徒裎奮呼、迎頭痛擊者所能決死而幸勝也。於是則必講台壘壕塹之事,其中相地設險,遮扼鉤聯,又必非不知地不知商功者所得與也。且為將不知天時之大律,則暑寒風雨,將皆足以破軍;未聞遵生之要言,則疾疫傷亡,將皆足以損眾。二者皆與紮營踞地息息相關者也。乃至不知曲線力學之理,則無以盡炮准來復之用;不知化學漲率之理,則無由審火棉火藥之宜;不講載力、重學,又烏識橋樑營造?不講光電氣水,又何能為伏樁旱雷與通語探敵諸事也哉?抑更有進者,西洋凡為將帥之人,必通敵國之語言文字,苟非如此,任必不勝。此若與吾黨言之,愈將發狂不信者矣。若夫中國統領伎倆,吾亦知之:不知道裡而迷惑,則傳問驛站之馬伕;欲探敵人之去來,則暫雇本地之無賴。尤可笑者,前某軍至大同,無船可渡,爭傳州縣辦差;近某軍扎新河,海嘯忽來,淹死兵丁數百。是於行軍相地,全所不知。夫用如是之將領,使之率兵向敵,吾國不亡,亦云幸矣!尚何必以和為辱也哉?且夫兵之強弱,顧實事何如耳,又何必如某總兵所稱,銅頭鐵額如蚩尤,驅使虎豹如巨無霸。中國史傳之不足信久矣,演義流布,尤為惑世誣民。中國武夫識字,所恃為韜略者,不逾此種。無怪今日營中,多延奇門遁甲之家,冀實事不能,或仰此道制勝。中國人民智慧,蒙蔽弇陋,至於此極,雖聖人生今,殆亦無能為力也。哀哉!

  議者又謂:自海上軍興以來,二十餘年,師法西人,不遺餘力者,號以北洋為最,而臨事乃無所表見如此,然則曷貴師資?此又耳食之徒,不考實事之過也。自明眼人觀之,則北洋實無一事焉師行西法。其詳不可得言,姑舉一端為喻。曩者法越之事,北洋延募德酋數十人,洎條約既成,無所用之,乃分遣各營,以為教習。彼見吾軍事多不可者,時請更張。各統領惡其害己也,群然噪而逐之。上游籌所以慰安此數十人者,於是乎有武備學堂之設。既設之後,雖學生年有出入,尚未聞培成何才,更不聞如何器使,此則北洋練兵練將,不用西法之明征。夫盜西法之虛聲,而沿中土之實弊,此行百里者所以半九十里也。嗚呼!其亦可悲也已!然此不具論。論者見今日練兵,非實由西學之必不可耳。至於阜民富國之圖,則中國之治財賦者,因於西洋最要之理財一學,從未問津,致一是雲為,自虧自損,病民害國,暗不自知。其士大夫亦因於此理不明,故出死力與鐵路機器為難,自遏利源,如近日京師李福明一案,尤足令人流涕太息者也。不知是二事者,乃中土真不容緩之圖,富強所基,何言有損?果其有損,則東西二洋其貧弱而亡久矣。《淮南子》曰:「櫛者墮發而櫛不至〔止〕者,為墮者少而利者多也。」彼唯有見於近而無見於遠,有察於寡而無察於多,肉食者鄙,端推此輩。中國地大民眾,誰曰不然,然地大在外國乃所以強,在中國正所以弱;民眾在外國乃所以富,在中國正所以貧。救之之道,非造鐵道用機器不為功;而造鐵道用機器,又非明西學格致必不可。是則一言富國阜民,則先後始終之間,必皆有事於西學,然則其事又曷可須臾緩哉!

  約而論之,西洋今日,業無論兵、農、工、商,治無論家、國、天下,蔑一事焉不資於學。錫彭塞《勸學篇》嘗言之矣。繼今以往,將皆視物理之明昧,為人事之廢興。各國皆知此理,故民不讀書,罪其父母。日本年來立格致學校數千所,以教其民,而中國忍此終古,二十年以往,民之愚智,益復相懸,以與逐利爭存,必無幸矣。《記》曰:「學然後知不足。」公等從事西學之後,平心察理,然後知中國從來政教之少是而多非。即吾聖人之精意微言,亦必既通西學之後,以歸求反觀,而後有以窺其精微,而服其為不可易也。夫中國以學為明善復初,而西人以學為修身事帝,意本同也。惟西人消修身事帝,必以安生利用為基,故凡遇中土旱干水溢,饑饉流亡,在吾人以為天災流行,何關人事,而自彼而論,則事事皆我人謀之不臧,甚且謂吾罪之當伐,而吾民之可吊,而我尚傲然弗屑也,可不謂大哀也哉!

  嗟嗟!處今日而言救亡,非聖祖復生,莫能克矣。聖祖當本朝全盛之日,賢將相比肩於朝,則垂拱無為,收視穆清,宜莫聖祖若矣!而乃勤苦有用之學,察究外國之事,亙古莫如。其所學之拉體諾,即今之辣丁文,西學文字之祖也。至如天算、兵法、醫藥、動植諸學,無不講,亦蔑不精。廟謨所垂,群下莫出其右,南齋侍從之班,以洋人而被侍郎卿銜者,不知凡兒,凡此皆以備聖人顧問者也。夫如是,則聖者日聖,其於奠隆基致太平也何難。不獨制藝八股之無用,聖祖早已知之,即如從祀文廟一端,漢人所視為絕大政本者,聖祖且以為無關治體,故不許滿人得鼎甲,亦不許滿人從祀孔子廟廷,其用意可謂遠矣。而其所以不廢猶行者,知漢人民智之卑,革之不易,特聊順其欲而已。然則聖祖之精神默運,直至二百年而遙。而有道曾孫,處今日世變方殷,不追祖宗之活精神,而守祖宗之死法制,不知不法祖宗,正所以深法祖宗。致文具空存,邦基隉阢,甚或廟社以屋,種類以亡,孝子慈孫,豈願見此!曩己丑、庚寅之間,祈年殿與太和門,數月連毀。一所以事大,一所以臨民,王者之大事也!災異至此,可為寒心,然安知非祖宗在天靈爽,默示深痌也哉!總之,驅夷之論,既為天之所廢而不可行,則不容不通知外國事。欲通知外國事,自不容不以西學為要圖。此理不明,喪心而已。救亡之道在此,自強之謀亦在此。早一日變計,早一日轉機,若尚因循,行將無及。彼日本非不深惡西洋也,而於西學,則痛心疾首、臥薪嘗膽求之。知非此不獨無以制人,且將無以存國也。而中國以惡其人,遂以並廢其學,都不問利害是非,此何殊見仇人操刀,遂戒家人勿持寸鐵;見仇家積粟,遂禁子弟不復力田。嗚呼,其傎甚矣。

  雖然,吾與客皆過矣。運會所趨,豈斯人所能為力。天下大勢,既已日趨混同,中國民生,既已日形狹隘,而此日之人心世道,真成否極之秋,則窮變通久之圖,天已諄諄然命之矣。繼自今,中法之必變,變之而必強,昭昭更無疑義,此可知者也。至變於誰氏之手,強為何種之邦,或成五裂四分,抑或業歸一姓,此不可知者也。吾與客茫茫大海,飄飄兩萍,委心任運可耳,又何必容心於鼠肝蟲臂,而為不祥之金也哉!客言下大悟,奮袖低昂而去。

  建言有之:天不變,地不變,道亦不變。此觀化不審似是實非之言也。夫始於涅菩,今成橢軌;天樞漸徒,斗分歲增;今日遜古日之熱,古晷較今晷為短,天果不變乎?炎洲群島,乃古大洲沉沒之山尖;薩哈喇廣漠,乃古大海浮露之新地;江河外,火山內弸,百年之間,陵谷已易;眼前指點,則勃澥舊界,乃在丁沽,地果不變乎?然則,天變地變,所不變者,獨道而已。雖然,道固有其不變者,又非俗儒之所謂道也。請言不變之道:有實而無夫處者宇,有長而無本剽者宙;三角所區,必齊兩矩;五點布位,定一割錐,此自無始來不變者也。兩間內質,無有成虧;六合中力,不經增減,此自造物來不變者也。能自存者資長養於外物,能遺種者必愛護其所生。必為我自由,而後有以厚生進化;必兼愛克己,而後有所和群利安,此自有生物生人來不變者也。此所以為不變之道也。若夫君臣之相治,刑禮之為防,政俗之所成,文字之所教,吾儒所號為治道人道,尊天柱而立地維者,皆譬諸夏葛冬裘,因時為制,目為不變,去道遠矣!第變者甚漸極微,固習拘虛,末由得覺,遂忘其變,信為恆然;更不能與時推移,進而彌上;甚且生今反古,則古昔而稱先王,有若古之治斷非後世之治所可及者,而不知其非事實也。

  中國秦火一事,乃千古諉遇〔過〕淵叢。凡事不分明,或今世學問為古所無,尊古者必以秦火為解;或古聖賢智所不逮,言行過差,亦必力為斡旋,代為出脫。如阮文達知地圓之說必不可易,則取「旁陀四隤」一語,謂曾子已所前知;又知地旋之理無可復疑,乃斷《靈憲》地動儀,謂張平子已明天靜。此雖皆善傅會,而無如天下之目不可掩也。至於孔子,則生知將聖,尤當無所不窺。於是武斷支離,牽合虛造,誣古人而厚自欺,大為學問之蔀障。且憂海水之涸,而以洎益之,於孔子亦何所益耶!往嘗謂歷家以太陽行度盈縮不均,於是於真日之外,更設平日,以定平晷,疇人便之,儒者亦然。故今人意中之孔子,乃假設之平聖人,而非當時之真孔子。世有好學深思之士,於吾言當相視而笑也。

  夫稽古之事,固自不可為非。然察往事而以知來者,如孟子求故之說可也。必謂事事必佔之從,又常以不及古為恨,則謬矣!間嘗與友論中國尚古賤今之可異,友曰:「古人如我輩父兄、君家如有父兄,事事自必諏而後行,尚古之意,正亦如是。」僕曰:「足下所以事事必諏而後行者,豈非以其見聞較廣,更事較多故耶?」友曰:「誠然。」僕大笑曰:「據君之理,行君之事,正所謂顛倒錯亂者耳。夫五千年世界,周秦人所閱歷者二千餘年,而我與若皆倍之。以我輩閱歷之深,乃事事稽諸古人之淺,非所謂適得其反者耶!世變日亟,一事之來,不特為祖宗所不及知,且為聖智所不及料,而君不自運其心思耳目,以為當境之應付,員枘方鑿,鮮不敗者矣!」友愕眙失氣,然歎僕之說精確無以易也。

  晚近更有一種自居名流,於西洋格致諸學,僅得諸耳剽之餘,於其實際,從未討論。意欲揚己抑人,誇張博雅,則於古書中獵取近似陳言,謂西學皆中土所已有,羌無新奇。如星氣始於臾區,勾股始於隸首;渾天昉於璣衡,機器創於班墨;方諸陽燧,格物所宗;爍金腐水,化學所自;重學則以均發均懸為濫觴,光學則以臨鏡成影為嚆矢;蛻水蛻氣,氣學出於亢倉;擊石生光,電學原於關尹。哆哆碩言,殆難縷述。此其所指之有合有不合,姑勿深論。第即使其說誠然,而舉劃木以傲龍驤,指椎輪以訾大輅,亦何足以助人張目,所謂詬彌甚耳!夫西學亦人事耳,非鬼神之事也。既為人事,則無論智愚之民,其日用常行,皆有以暗合道妙;其仰觀俯察,亦皆宜略見端倪。第不知即物窮理,則山之而不知其道;不求至乎其極,則知矣而不得其通。語焉不詳,擇焉不精,散見錯出,皆非成體之學而已矣。今夫學之為言,探賾索隱,合異離同,道通為一之事也。是故西人舉一端而號之曰「學」者,至不苟之事也。必其部居群分,層累枝葉,確乎可證,渙然大同,無一語游移,無一事違反;藏之於心則成理,施之於事則為術;首尾賅備,因應釐然,夫而後得謂之為「學」。

  是故西學之與西教,二者判然絕不相合。「教」者所以事大神,致民以不可知者也。致民以不可知,故無是非之可爭,亦無異司之足驗,信斯奉之而已矣。「學」者所以務民義,明民以所可知者也。明民以所可知,故求之吾心而有是非,考之外物而有離合,無所苟焉而已矣。「教」崇「學」卑,「教」幽「學」顯;崇幽以存神,卑顯以適道,蓋若是其不可同也。世人等之,不亦遠乎!是故取西學之規矩法戒,以繩吾「學」,則凡中國之所有,舉不得以「學」名;吾所有者,以彼法觀之,特閱歷知解積而存焉,如散錢,如委積。此非僅形名象數已也,即所謂道德、政治、禮樂,吾人所舉為大道,而誚西人為無所知者,質而言乎,亦僅如是而已矣。若徒取散見錯出,引而未申者言之,則埃及、印度,降以至於墨、非二洲之民,皆能稱舉一二所聞,以與格致家爭前識,豈待進化若中國而後能哉!

  雖然,中土創物之聖,固亦有足令西人傾服者。遠之蠶桑司南,近之若書槧火藥,利民前用,不可究言。然祖父之愚,固無害子孫之智,即古人之聖,亦何補吾黨之狂。爭此區區,皆非務實益而求自立者也。尤可笑者,近有人略識洋務,著論西學,其言曰:「欲制勝於人,必先知其成法,而後能變通克敵。彼萃數十國人才,窮數百年智力,擲億萬貲財,而後得之,勒為成書,公諸人而不私諸己,廣其學而不秘其傳者,何也?彼實竊我中國古聖之緒余,精益求精,以還中國,雖欲私焉,而天有所不許也。」有此種令人嘔噦議論,足見中國民智之卑。今固不暇與明「學」為天下公理公器,亦不暇與講物理之無窮,更不得與言胞與之實行,教學之相資。但告以西洋人所與共其學而未嘗秘者,固不徒高顴斜目、淺鼻厚唇之華種,即亞非利加之黑人,阿斯吉摩之赤狄,苟欲求知,未嘗陋也。豈二種聖人亦有何物為其所竊?不然,何傾吐若斯也!更有近〔進〕者,前幾尼亞人,往往被掠為奴,英人惻然憫之,為費五千萬磅之資,遣船調兵,禁絕此事,黑人且未即見德,古〔故〕固深以為仇。此種舉動,豈英之前人曾受黑番何項德澤,不然,何被發纓冠如此耶?此更難向吾黨中索解人矣!

  昨者,有友相遇,慨然曰:「華風之敝,八字盡之:始於作偽,終於無恥。」嗚呼!豈不信哉!豈不信哉!今者,吾欲與之為微詞,則恐不足發聾而振聵;吾欲大聲疾呼,又恐駭俗而驚人。雖然,時局到今,吾寧負發狂之名,決不能喔咿嚅唲,更蹈作偽無恥之故轍。今日請明目張膽為諸公一言道破可乎?四千年文物,九萬里中原,所以至於斯極者,其教化學術非也。不徒贏政、李斯千秋禍首,若充類至義言之,則六經五子亦皆責有難辭。贏、李以小人而陵轢蒼生,六經五子以君子而束縛天下,後世其用意雖有公私之分,而崇尚我法,劫持天下,使天下必從己而無或敢為異同者則均也。因其劫持,遂生作偽;以其作偽,而是非淆、廉恥喪,天下之敝乃至不可復振也。此其受病至深,決非一二補偏救弊之為,如講武、理財所能有濟。蓋亦反其本而圖其漸而已矣!否則,智卑德漓,奸緣政興,雖日舉百廢無益也。此吾《決論》三篇所以力主西學而未嘗他及之旨也。善夫西人之言曰:「中國自命有化之國也,奈何肉刑既除,宮闈猶用閹寺;束天下女子之足,以之遏淫禁奸;讞獄無術,不由公聽,專事毒刑榜笞。三者之俗,蠻猓不如,仁義非中國有也。」嗚呼!其言雖逆,吾願普天下有心人平氣深思,察其當否而已。至凡所云云,近則三十年,遠則六十年,自有定論,今可不必以口舌爭也。